第十章
一阵风来,数片鲜绿柳叶轻轻掉落,其中一片落在萧炅幞头上。他伸只一修长右手,轻轻拂去叶片,这无意间的小小动作,流落出的姿态却清贵如昔,似舂风的中⽟树,一摇一曳间,都带着清华旧族独的有、难以磨灭的灼灼光彩。
吉温有些

羡又有些嫉恨地望着萧炅,那珠⽟般的光彩是他终生无法企及的。他是吉顼的侄子,叔叔然虽曾在则天皇后朝为相,且是首开返政李唐之议的唐国大功臣。
但他生前没能给予们他子侄辈任何提携臂助,死后,亦只得到了被睿宗追赠的个一虚衔。吉温独力从卑微的新丰县丞做起,向上艰难攀爬,谄事媚附所有他遇到的⾼官显宦,才终于有了穿上五品浅绯官服的这一天。
而他萧炅只为姓萧,便比他省了千百倍气力,年少为官,一路⾼升。不论有意无意,萧炅只用“少年出仕”四个字,就深深地刺痛了他,那四个字提醒着他己自浅绯袍服下暗蔵的无尽委屈和窘迫,它们永远不见天⽇,就如己自从不能真正为人所重的命运。
他咬一咬牙,笑道:“说来我有还件薄礼要呈献太守。”他不经意似的咬重了太守二字,从袖中掏出件物事来。当即有人轻声道:“噫,磨喝乐么?”“这般华彩贵重,倒是珍奇。”
却见吉温取出的正是一尊磨喝乐,雕是的
个一⽩胖童子,⾝着荷叶⾊⾐裙,颈带璎珞项圈,手执一枝初绽莲花,童子笑口张开,齿⽩

红,极是惹人怜爱。
那童子周⾝光华流溢,肌肤细腻温润,原来这磨喝乐却不似时俗以蜡烧制,竟系纯以象牙雕镂而成。童子手中所执莲花则是同⾊⽟石雕就,而颈中璎珞亦是真正宝珠串成,颗颗珍珠一般大小,灿烂晶莹,眩人眼目。
萧炅盯着那尊珍贵已极的磨喝乐,也不由有些怔住:“这…”吉温得意于众人的反应,此时他的笑意才算真正到达眼底,但他极快地掩了那抹笑意,道:“太守门庭⾼贵,自非眼浅之人,我能送的,太守只怕都瞧不⼊眼。
我思来想去,当真有只这件物事,太守或者用得上”他转脸看一看那辆出发孩儿哭声的车,“送给孩儿玩耍,小儿郞家想必

喜。”
众人都不由得有些发愣,吉温这分明乃是有备而来,送这礼物,则是讥嘲萧炅,此去再无大用,只能含饴弄孙,颐养天年了!
却见吉温目光流转,在众人面上俱扫了一扫,众人虽有不平,却一声也不敢出,心底只觉煎熬,只盼这位不在刑部供职、却深谙罗织经的郞中不要再看己自。吉温笑道:“众位,我这薄礼却不好么?”
便有胆小些的附和道:“想吉郞选这礼,该是用尽了心思,好极,好极,另出新意。”萧炅自已会意,拿着磨喝乐瞧了瞧,真想将它投⼊桥下一川流⽔之中,却终究是不能。
他涩然笑道:“也好”话犹未已,却见远方又有一队车马缓缓行来,拉车的皆是稳健肥牛,更有武士骑马当先护卫,武士所乘俱是万中无一的大宛良马,七宝鞍鞯在明媚⽇光下光华夺目,队列井然整肃,速度整齐划一,在桥下渐渐减速,一齐停住。
便有人掀开当先那辆车的青绮车帘,扶下个一人来,那人缓步上桥,华丽⾐裾为夏⽇河上清风拂展,便如⻩昏来时慈恩寺塔上笼罩的半幅绚烂暮霞,如云如锦。
众人不消看清那人的模样,只看这阵势,已知是当朝宰相来了,只齐齐叫一声苦,恨不得将⾝子化作柳叶随风飘开。
个一魔王吉温,已让众人大感吃不消,如今他旧⽇“主人”李林甫竟也来了,却见李林甫由儿子李岫扶着,慢慢走来,连吉温在內,众人连忙施礼。
李林甫花⽩头发一丝不

,

间数枚紫⽟带銙明润斑斓,⾜下编线履子不染点尘,是还养尊处优的台阁宰辅模样。
他垂老的⾝影如一尊孤绝

立于天地间的神像,如此傲然而又如此⾼华,这灞河上的蒙蒙⽔雾,紫陌的中滚滚红尘,竟似不能沾惹他半分。他随意抬一抬手,笑道:“今⽇我原为私

而来,既非在鸾台凤阁,大伙儿不必多礼。”
温和如舂

的目光稍微一转,掠过吉温面庞。那一瞬间吉温只得觉好静。潺湲的灞⽔不流了,栖于翠柳枝头的⻩鸟⽩莺不叫了,沿河茂密草花丛中相逐相戏的彩蝶不飞了,四野农家的袅袅炊烟停止了飘动,连远处缭绕秦岭起伏山脉的缥缈云雾都乎似停滞了。
他便不觉抖了一抖,牙齿发颤,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

也微微弯了弯。他听见己自垂死挣扎似的,从喉底出发滞涩的音声:“仆

来送萧兄,真是情深意厚,体惜臣僚。”
李林甫笑容温煦,道:“吉郞是不也来了么?若论情谊,吉郞又岂不深不厚。”吉温只觉他乎似字字皆无所指,又乎似字字皆有所指。他此生还从未遇见过任何一人,能像李林甫这般。
即使在亲他重他之际,都能让他生出战栗和畏惧,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更别提此时们他都已心知,他背叛了他。吉温颤抖着道:“仆

过奖。”
有人乘势笑道:“既是如此,不若咱们暂且退下,留仆

与萧兄叙话。”便告辞着离去,李林甫也不挽留。也只在片刻之间,喧闹人声便如河岸风烟,悠悠散尽,独留桥上李家⽗子,与萧炅家人。萧炅这才趋前两步,握住李林甫的手。他先前面对诸友,是颓废沮丧,面对吉温,是气度不改。
此时见到这与己自相

三十载,亲重己自有如手⾜的恩相,才真是真情流露,低声道:“相公,仆是戴罪之⾝,何敢劳你鞍马烦劳,跋涉相送…”
一语未尽,喉头哽咽,已是说不成话。李岫的嘴

抖了抖,默然退到一边,极目遥望灞河流⽔滔滔东去。
但见天⽔相接处细若一线,渺渺茫茫,愈远愈微。他寂寥地想着,此刻与⽗亲话别的萧炅,很快便要消失在比那流⽔尽处还远的连云山岭中了吧?他回眸看了下⽗亲,然忽
得觉他的⾝影从未有如此⽇之孤单。李林甫反握萧炅颤抖双手,也低声道:“你放心…我说过,我定要救你。”
直到此时,他凝重若山岳的姿态,方才有了个一缺口,一线漏隙,如山腹石扉悄然洞开,隐隐漏出清冷雾气。他嘴

颤抖,话音也有些飘忽,不知是情思触动,伤感难抑,是还自知缺乏履行这诺言的底气。
萧炅摇了头摇,苦笑道:“仆

…不必再为我多费心机。”他瞟了一眼斜倚桥栏、若有所思的李岫,郑重道,“我的心意,仆

素所知晓。还望仆

多多保重,努力加餐,自爱自⾝,来⽇勿令儿郞辈有…⻩⽝上蔡之叹。”
李林甫和萧炅都非

学宿儒,然而这秦朝名相李斯失宠得罪,终于被杀的凄凉典故,自来做过宰相的,却无个一不知晓。
李斯被

斩之前,曾拉着儿子的手哭泣,自叹如今

求昔⽇牵⽝擎鹰,与弟子们出上蔡东门嬉戏玩乐的时光,也再不可得。
这话若是出自旁人口中,不啻为恶毒诅咒,李林甫定要大怒,然而此刻由他最为倚重的部属说来,他只觉其诚,只觉其哀,只觉其惊心动魄,只觉其雷霆万钧。
寒意如渭⽔秋风席卷而来,沁⼊心肺脏腑。他怔忡片刻,郑重道:“你的心,我自然是明⽩的。我在朝中多年,

基深厚,想杨家子究竟还动不了我咸宁赵奉璋揭发我的罪状,那赵太守的下场你也见了。
御史台还是不杖死了他?汝

也不算远,我还将时常给你写信,长安有什么时新玩意儿,我也遣人给你送去。”
萧炅苦涩一笑,道:“举目见⽇,却不能见长安。谁谓长安不远?倒真是对不住了,恩相,我此后不能时常在你门下,为你倾尽绵薄…”他连连头摇。
终于泣不成声,远望秀丽峻拔,直⼊云间的终南

岭,远望凝结秦中滋⾩川原灵气的锦绣都城,远望他已看不见了的,芙蓉开遍、锦鲤浮游,犹若瑶台仙馆的曲江池苑。这河山,真是美得让人

断肠

心碎的河山。
们他曾共同站在咸

原上登⾼指点,谋划如何让这河山更为繁华绚丽,们他也曾在深宅內室

心深谈,试图扼杀这盛世中所有不谐的细碎音声,然而在现他终归要先一步离他而去。
李林甫放开萧炅双手,扶住桥栏,他⾝体动也不动,紫罗袖口却微微颤抖,他铁石的心肠,在今⽇却像初舂冰雪,被萧炅的热泪与忠告融化。指上美⽟戒子因他用力扶握栏杆。
而被硬坚⽩石擦出缕缕痕迹,他竟也不觉,是只借由石料

冷的温度慢慢镇定。他寂然想起,这灞桥如今另有别名,叫做魂销桥,取自江淹“黯然魂销”的旧句。
然而任凭客子游人断尽柔肠,销尽忧魂,这桥是还如此冰冷生硬。他深深地昅气,似要将这

含⽔分的灞河凉风,尽皆昅⼊滚烫肺腑,

涤多⽇来的烦怨和忧思。半晌,他回过头来,淡淡道:“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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