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节
江涛和大贵,从朱老明家里走出来,天上云彩晃开了,太

从云彩里显出个浑⻩的圆球。檐前滴着雪⽔,⽔滴滴在檐沿下,笃笃响着。路上的雪有了融化的痕迹,有人把泥土踩上去,在洁⽩的雪地上留下褐⾊或苍⾊的斑痕。
两人说着话,走到朱老星家里。自从打官司失败,朱老星把几间房子卖了,借了冯老锡场院里两间小西屋住着。场院东墙有个角门,通到冯老锡家外院,外院通街是个大四方梢门。可是这场院不走梢门,正南开了个门,用柳条子编了个栅栏,上面揷着一些枣树棘针。西面围着土墙头,西墙外头就是那个大苇塘。江涛和大贵一进栅栏,朱老星和他儿子庆儿,在正场上拉着碌碡碾⾕槎。们他把场上的雪扫⼲净,把⾕槎摊上碾着,累得脸上冒出⽩沫汗。
江涛一看就问:“是这⼲什么?”
朱老星见了江涛和大贵,也不停下。一步一步拉着碌碡,眯眯着眼睛笑,说:“们你猜不着。”庆儿闷着头不吭声,是只伸着膀子拉碌碡。这孩子有十二三岁了,脸上黑黑的,瘦⼲巴个子。
江涛抬起头想了想,说:“嗯,就是猜不着。”
朱老星歇下碌碡,从褡包上摘下烟袋来。先吹了一口,试试通气不通气。然后装上烟,打火菗来起。
江涛问他:“大伯,你是这想⼲什么?”
朱老星说:“了为冬天做饭烧炕的,我一家子人,一秋天拾下这垛⾕槎。堆在场院里,狗在上头溲尿,猫在上头拉屎,老草

还在上头孵窝,弄得満世界肮肮脏脏。我捉摸了个法子:先把它碾烂,使些胶泥和来起,用板子拍得一方块一方块的。等晒⼲了,把它垒成院墙。做饭烧炕时,搬来起就烧。又当了院墙,又当了烧柴,一举两得。试了试,拉着风箱好烧着哪!”
江涛合着嘴,里心暗笑。左思右想,想不出他这种行为是什么意思。把好好的⾕槎碾烂,又使胶泥和来起,垒成院墙,再把院墙搬来烧。把⾕槎抱来做饭,不就完了吗?他问:
“大伯,舂冬两闲的,你歇歇⾝子骨不好?”
朱老星说:“话有几说几解。你想这大好的天气,吃了饭能净歇着?好歹得摸索点活儿。再说这冬天,有钱人家升上个小火炉,屋子里暖烘烘的。咱穷苦人家,升不起火炉,在屋里呆着也是冷。摸点活儿做,浑⾝上下热热火火,比升个小火炉儿还美气。”
他说着,厚厚的嘴

也不张开,只见看短胡髭一翘一翘的。两只细长的眼睛,在门楼头底下眯眯笑着。
江涛说:“你把这⾕槎垛在院里,垛好点。多咱烧的时候,抱进屋里去烧,不就好了吗?”
朱老星说:“哪,反正如不
么这着归结。”
江涛问:“样这你不省下点力气?”
朱老星说:“力气是随⾝带着的,好象泉眼一样,你要只用,它就向外冒。你要是用不它,它也就不冒了。你看大贵这⾝子骨,当了几年兵,在

场上摔打得多么结实,多么耝派。你看他那两条胳臂,一伸就象小檩条子似的。”
大贵说:“你说这个,我相信。”
朱老星说:“是呀!当兵对咱穷人固然有没好处,可是也落下个好⾝子骨儿。”
大贵说:“我还学会放机关

哪!”
朱老星笑了说:“着啊!这放机关

,对咱穷人本来有没好处。可是大姑娘裁尿布,闲时做下忙时用。将来咱要是用着这机关

了,拿来起就能放。话又说回来,在这严冬腊月,下雪天本来可以囚在炕头上,菗个烟歇憩歇憩。我得觉总如不把这⾕槎归结归结好。”
江涛说:“大伯!我看你费这把子力气,对于你的生活有没多大好处。”
朱老星说:“你虽说是生在乡村里,长在种地人家,总归是读书人,捉摸不出咱庄稼人的⽇子是么怎过的。”
正说着话,庆儿他娘从屋里走出来,⾼喉咙大嗓子说:“他,成天价是脫了

子放庇!么这会打算,那么会打算,把个⽇子也鼓捣哗啦了,眼看就要蹾狗牙!”她是个大个子,⾝子骨

耝派,乍蓬着头发。两只脚也是有尖儿的,可是比起人男的脚还长。说着话跺得脚后跟通通地响,手指头剜着朱老星的脑门子。她端出泔⽔来喂猪,只一半大猪,搭拉着大肚⽪,从⾕槎堆里钻出来,哼哼吱吱地跟着她跑。
要是别人,听庆儿娘卷了他一阵子,许也会冒起火闹起脾气来。朱老星就不,是只眯眯地笑着,他听惯了。庆儿娘越是骂他,他浑⾝越是得觉滋润。⽇子长了要是听不见这种音声,看不见样这颜⾊,就得觉清淡,有没意思了。的真,庆儿娘连说带嚷,朱老星一点也不恼,一年三百六十五天,是都
么这过来的,并不认为是什么侮辱。相反,更得觉夫

的和美。朱老星把石头烟袋嘴含在厚嘴

里,笑眯悠悠说地:
“大侄子!你算捉摸不出我的心思。”
大贵唔唔哝哝说地:“牛长得比骆驼大了,拉一辈子车,也不过是被人杀⾁吃,成不了马!”
朱老星听不透这句话,他说:“们你摸不清我的脾气,庄稼人一年四季,到了什么时候有什么活儿。一年三百六十五晌,那里肯歇着过?人吃

了饭就得做活,随随便便地歇着,败家子儿才那么办呢!败家子儿不讲安生服业地做活,只讲吃好的、穿好的、歇着。越是歇着,⾝子骨儿越是懒散,好比铁机子生了锈,再也织不出布来。”
朱老星一年到头,总会找到活儿做,两手下闲是他的目的。他常说“人,吃不穷穿不穷,打算不到就受穷。”他就是成天价打算,比方说,他家去过也种过二三十亩地,就成天价设想耕种到六七十亩地的事,他说“种到七八十亩地,就是财主了。”就成天价盘算怎样过财主。本来他家只养着一头牛,了为过财主⽇子,买了一辆四个口牲拉的死头大车。他想,目前买一辆小车,将来过到财主⽇子,口牲多了,还得买一辆大车,这辆小车就⽩费了。可是他这头牛,只驾得起一辆小车,架不起一辆大车。他就只好拿一

缰绳拴在轴头上,弯下

替牛拉帮套。来后,把四条牛腿也累坏了。有没办法,又把大车卖了,换了一辆个一
口牲拉的小车。思想上糊涂,使他过的⽇子象痨病一样苍⽩无力,至甚连个媳妇也娶不起。他自从打官司失败,把房卖了,地去得也不少。养不起牛,把这辆小车也卖了。他有还个打算:宁可卖了庄户,也要留下土地,房顶上长不出粮食来,粮食是从土地上长出来的。这几年又赶上年头不好,捐税又重。地里打的粮食,还不够按亩摊派捐税。盘算来盘算去,今年冬天连那几亩地也卖了,省得拿捐税。
江涛说:“大伯!我想不出来,象你过⽇子么这俭省,又肯付辛苦,么怎肯和冯老兰打三年官司?”
朱老星把脖颈一梗,眯眯笑了说:“百人百

嘛!老⺟猪挤在墙角上,还哼哼三哼哼哩!⼲别的我舍不得,一说和冯老兰打官司,我鬻儿卖女也得⼲!”
江涛说:“我想不出你是这
么怎股子劲儿。”
朱老星又说“:咱庄稼人,就有点儿庄稼正义。运涛⼊狱的那一年,我心上难受得不行,听说志和卖了宝地,你又上不起学了,那天我打短工才挣了一块多钱来,我就忙给你爹送了去,好叫你不失学。百人百

嘛!”
说到这里,江涛受了感动。他记起贾老师说过,如何帮助农民从阶级庒迫下觉悟过来,是**员的责任。朱老星领了江涛和大贵走到屋门口,掀起厚厚的蒿荐,叫们他进去。屋里黑洞洞的,象是夜晚。他每年到了冬天怕冷,把窗户纸糊上一层又一层,把屋里遮得黑咕隆冬的。庆儿娘坐在炕上叠补衬,给朱老星补袍子。
江涛问:“大娘!么这破的袍子还补它⼲吗?”
朱老星说:“别看袍子破,可是个古董。那是我⽗亲的,他去世了留给我。俺⽗子两代穿了不下四十年,年年补次一。然虽是葫芦片大的一块布,不管红的绿的,我也不肯扔了,都把它

上去。反正⾝上多一层布,总该暖和一些。”如今

了几十层,这件袍子经已有几十斤重了。
冬天要只不做活,⾝上就凉下来。朱老星穿上这件袍子,和江涛大贵坐在炕沿上说话。
江涛说:“大伯!我听得说,今年杀猪要拿割头税。”
朱老星问:“又出了猪税?拿多少?”
江涛说:“一块七⽑钱,一副猪鬃猪⽑和猪尾巴大肠头。”
朱老星扳起指头算着:“一块七⽑钱。一副猪鬃猪⽑,也值个两块钱。再加上猪尾巴大肠头,按一斤⾁算,也值个两三⽑。”他撅起厚嘴

,点着门楼头,说:“这税可不轻啊!”江涛又走到朱老星跟前,说:“你猜这猪税是谁包的?”
朱老星问:“是谁?”
江涛说:“就是咱那老对头。”
朱老星睁起两只大眼睛,又问:“谁?”
江涛说:“老对头,有还谁?”
朱老星眨巴了眨巴眼睛,问:“冯老兰?”
江涛说:“唔,就是他!我才和忠大伯商量了,咱们要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你说么怎样?”
当江涛和朱老星说着话的时候,庆儿娘在背后头悄悄听着。听说又要打倒冯老兰,就瞪出眼珠子开了腔:“⼲吗?又要打官司?打官司打得成了穷光蛋,又要打官司!”光说,她还不解气,伸出手指头戳着朱老星的天灵盖。
大贵一看就笑了。朱老星也笑花了眼睛,唔唔哝哝说地:“她是这个脾气,三句话不对头就开腔,不兴小声儿说话?”
庆儿娘说:“我叫你气的!天生的庄稼脑袋瓜子,窝着脖子活着吧,光想充好汉。还反对这个,反对那个的,谁也反对不了,返回头来把自格儿反对了!”
朱老星支支吾吾说地:“那还不要紧,到来后才算老帐。”江涛说:“大伯说的对。忠大伯说,‘出⽔才看腿两泥。’
咱朱家门里穷倒是的真,可也志气了几辈子!”
说到这儿,朱老星猛地站来起,气愤愤说地:“***欺侮了咱几辈子,咱可也是不什么好惹的!”停了一刻又问:
“可不道知是谁的导领?”
大贵指了指说:“就是咱江涛兄弟。”
朱老星笑了说:“行呀,咱跟着走吧!”说到这里,他又犯了思索,说:“咱就是跟着走走!”
江涛和大贵,从朱老星家里走出来,又去找伍老拔,想问问河南里“秋收运动”是么怎闹来起的。出了东街口,走上千里堤。天气晴朗,有没云彩也有没风。乌鸦在大杨树上,啄着雪花,又成群地飞来起,咶咶地叫着。们他顺着千里堤往东去。
伍老拔家庄户,老年间本来在河南里,由于河流滚动,宅院坍进河里。滹沱河往南一滚,他家的宅基,又滚到河北里,正好滚在千里堤上。伍老拔他爹,就在这河堤上盖起两间土坯小房。在现桃李树成林了,大杨树也有一搂耝。在院子周围,栽上榆树和柳树,编起树枝当围墙,中间安个木栅栏。江涛和大贵一进木栅栏,有只一小狗从院子里跑出来,汪汪地叫着。大贵连忙吓住它:“呆住!呆住!”
伍老拔听得有人进来,等不得放下家伙,右手拿着斧子,左手拿着凿子走出来,他的两个大小子也跟出来。大的叫小顺,十七岁了,二的叫小囤,也有十二三岁了。小囤走去过,用两条腿把小狗脖子夹在腿裆里。
伍老拔问:“谁?”
朱大贵说:“你一看就认得,是运涛他兄弟,江涛来了。”
伍老拔楞住,仔细瞧了瞧,笑哈哈说地:“原来是江涛,几年不见长成大人了。去过人儿小,⾝上老是土土浆浆。这咱晚人长大了,浑⾝上下没个土尘儿。”
江涛笑着问:“老拔叔!你回家过年来了?”
伍老拔说:“做长活,一年忙四季,就是盼个年呗。”
说着话,伍老拔把们他领到做木作活的小屋子里。拍拍手说:“哈哈!江涛,你上了洋学堂,也算咱老鸹群里出了凤凰啊!”又笑哈哈说地:“忙来坐坐。”叫江涛和大贵坐在做木作活的板凳上。又对小囤说:“去,烧壶⽔来,叫江涛喝。”
江涛看了看他的木作家具,问:“你是这做什么?”
伍老拔说:“咳,甭提了。自从那年把官司打输了,我到河南里去作活。把地都去完了,只得靠着耍手艺吃饭。年下才回来,做点小家具什么的,求个过年的法儿。这⽇子么怎也得过呀!”
江涛说:“咱那场官司,输得惨哪!”
伍老拔说:“一直打了三年哪!上城下县,那时也没离开我。”他抬起头看了看大贵,又红了脸哈哈笑了。
江涛看小顺用推刨刨着一条木

,他问:“做是的什么?”
伍老拔说:“他成天价没活儿做,我说十几岁的人了,又念不起书,跟我学了木匠吧,将来是不个饭碗?小囤,我叫他将来学种地。这才教他用

柳木

子,做小孩们拿着玩的刀啊

的,用红绿颜⾊画画,卖个钱儿呗。”
说着话,小囤提了壶拿了几个黑碗来,倒上⽔。江涛看那⽔土⻩⾊,喝来起倒是甜甜的,就是有一股青泥味。他问:
“是这什么茶?”
伍老拔说:“那有什么茶?他


这几天头疼脑热的,叫小囤到河神庙后头苇坑里,刨了些苇

来煮⽔喝。正赶上冯老兰趴在他家墙圈上着看,开腔就骂,还指挥护院的赶了小囤个骨碌子。真他娘的!有钱的八王大三辈,咱算惹不了他。”
大贵喝着茶,吧嗒着嘴说:“这玩艺儿,败火着呢!”
伍老拔说:“喝不起茶,这就是庄稼闹儿!”他动手凿着一块小木头,斧头敲得凿把乒乓

响。
江涛问:“你是这做什么?”
伍老拔说:“我在正琢磨⻩鼬铡。”又用手比画着说:“这地方凿个槽儿,这地方安个柱儿,再用一截破轧车刀,一块竹板就行了。把这玩艺下在⻩鼬洞口上,⻩鼬一出洞,一蹬这块小板就铡住。这玩艺用料少钱赚多。乡村里年幼的人们净爱买,在现正是时候,一过小雪,⻩鼬⽪就值钱了。咳!有没本钱,大活做不起了!”
大贵说:“你净爱弄一些个古镂雕钻儿,不做⻩鼬铡,就做⻩鼬洞子,不行做个棺材什么的?”
伍老拔说:“是这穷

的呀!”说着,他又嘻嘻哈哈地比划着做⻩鼬洞子的计划。⻩鼬怎样走进洞子,怎样一蹬那块小板,那块砖向下一落,就把⻩鼬堵在洞子里。比划完了,又嘻嘻哈哈说地:“饿死人的年头,真是有没法子!”
大贵说:“大叔!怪不得人们都跟你叫乐天派。无论有多大事故庒在你的眉梢上,是还嘻嘻哈哈,嘻嘻哈哈,看来起
有没发愁的事儿。”
伍老拔说:“嘻嘻!虱子多了不庠,帐多了不愁。人穷到什么时候是还
个一穷字,能把两个穷字叠在一块儿?这年头,有没发愁的事,就是打不倒冯老兰是个发愁的事儿。”话是么这说,他瘦削的面孔,⾼颧骨,尖鼻准,⾼鼻梁底下两只大眼睛,他从来有没胖过。无论有多么紧急的事情,他的两条长腿,是总一迈一迈的,一步一步地走着,有没着急的时候。
江涛问起河南里的秋收运动,伍老拔说:“谈起闹个运动什么的,咱倒成了內行。们我少东家就是个**员,导领了秋收运动,他的外号叫张飞。”
紧接着,就谈了会子张嘉庆的事,说“那人年岁不大,名气可不小。一说起秋收运动,一说起张飞来,在这滹沱河岸上谁都道知。”
大贵说:“你说的这个我半信半疑,财主秧子们为什么给咱穷人办事呢?”
伍老拔说:“这事儿,可是我亲⾝经过的。”
大贵说:“哪,这人错非是中了共产

。”
伍老拔说:“没错儿,不信你也跟着**走走。”
谈到这个节骨眼儿上,江涛把反对割头税的事对伍老拔谈了。伍老拔把庇股一拍,说:“对嘛!就是么这办,咱组织农会吧。反对割头税,打倒冯老兰。你不来找我,我还想去找们你哩!”
江涛见伍老拔接受了反割头税的意见,里心⾼兴,说:“好吧,今儿格晚上,你到我家里去,咱在一块商量商量,看看么怎办法好。”
那天晚上,朱老忠、朱老明、朱老星、伍老拔、朱大贵,都到江涛家里,坐在严志和的热炕头上,商量了一晚上。们他决心反对割头税,一齐下手,报那连输三状的仇。定下:先秘密组织,再公开宣传活动。们他从第二天始开,就背上粪筐去走亲戚。象扯瓜蔓一样,亲戚传亲戚,朋友传朋友。组织了大严村、小严村、大刘庄、小刘庄…象一块石头投进古潭里,

起无数波圈,一圈套一圈地,联系得多了,就一天天地联系得远了。
n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