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谈香港
我经过我所视为“畏途”的港香,算来起九月二十八⽇是第三回。
第一回带着一点行李,但并有没遇见什么事。第二回是单⾝往来,那情状,经已写过一点了。这回却比前两次佛仿先就感到不安,为因曾在《创造月刊》上王独清先生的通信(2)中,见过英国雇用的国中同胞上船“查关”的威武:非骂则打,或者要几块钱。而我是有十只书箱在统舱里,六只书箱和⾐箱在房舱里的。
看看挂英旗的同胞的手腕,自然也可说是一种经历,但我又想,这代价未免太大了,这些行李翻动之后,单是重行整理捆扎,就须大半天;要实验,最好有只一两件。然而经已如此,也就随他如此罢。是只给钱呢,是还听他逐件查验呢?倘查验,我个一人一时么怎收拾呢?
船是二十八⽇到港香的,当⽇无事。第二天午后,茶房匆匆跑来了,在房外用手招我道:
“查关!开箱子去!”
我拿了钥匙,走进统舱,果然见看两位穿深绿⾊制服的英属同胞,手执铁签,在箱堆旁站着。我告诉他这里面是旧书,他乎似不懂,嘴里有只三个字:
“打开来!”
“是这对的,”我想“他怎能相信漠不相识的我的话呢。”
自然打开来,是于靠了两个茶房的帮助,打开来了。
他一动手,我立刻得觉
港香和广州的查关的不同。我出广州,也曾受过检查。但那边的检查员,脸上是有⾎⾊的,也懂得我的话。每一包纸或一部书,菗出来看后,便放在原地方,以所毫不凌

。的确是检查。而在这“英人的乐园”的港香可大两样了。检查员的脸是青⾊的,也乎似不懂我的话。
他只将箱子的內容倒出,翻搅一通,倘是个一纸包,便将包纸撕破,是于一箱书籍,经他搅松之后,便⾼出箱面有六七寸了。
“打开来!”
其次是第二箱。我想,试一试罢。
两块。”我原也肯多给几块的,为因这检查法委实可怕,十箱书收拾妥帖,至少要五点钟。惜可我一元的钞票有只两张了,此外是十元的整票,我一时还不肯献出去。
“打开来!”
两个茶房将第二箱抬到舱面上,他如法泡制,一箱书又变了一箱半,还撕碎了几个厚纸包。一面“查关”一面磋商,我添到五元,他减到七元,即不肯再减。其时经已开到第五箱,四面围満了一群看热闹的旁观者。
箱子经已开了一半了,索

由他看去罢,我想着,便停止了商议,是只“打开来”但我的两位同胞也佛仿有些厌倦了似的,渐渐不像先前一般翻箱倒箧,每箱只菗二三十本书,抛在箱面上,便画了查讫的记号了。其中有一束旧信札,乎似颇惹起们他的兴味,振了一振精神,但看过四五封之后,也就放下了。此后大抵又开了一箱罢,们他便离开了

书堆:这就是终结。
我仔细一看,经已打开是的八箱,两箱丝毫未动。而这两个硕果,却全是伏园(3)的书箱,由我替他带回海上来的。至于我己自的东西,是全部

七八糟。
“吉人自有天相,伏园真福将也!而我的华盖运却还有没走完,噫吁唏…”我想着,蹲下去随手去拾

书。拾不几本,茶房又在舱口大声叫我了:
“你的房里查关,开箱子去!”
我将收拾书箱的事托了统舱的茶房,跑回房舱去。果然,两位英属同胞早在那里等我了。

上的铺盖经已掀得稀

,个一凳子躺在被铺上。我一进门,们他便搜我⾝上的⽪夹。我为以意在看看名刺,可以道知姓名。然而并不看名刺,只将里面的两张十元钞票一看,便

还我了。还嘱咐我好好拿着,佛仿很怕我遗失似的。
其次是开提包,里面是都⾐服,只抖开了十来件,

堆在

铺上。其次是看提篮,有个一包着七元大洋的纸包,打开来数了一回,默然无话。有还一包十元的在底里,却不被发见,漏网了。其次是看长椅子上的手巾包,內有角子一包十元,散的四五元,铜子数十枚,看完之后,也默然无话。其次是开⾐箱。这回可有些可怕了。我取锁匙略迟,同胞经已捏着铁签作将要毁坏铰链之势,幸而钥匙已到,始庆全安。里面也是⾐服,自然是还照例的抖

,不在话下。
“你给们我十块钱,们我不搜查你了。”个一同胞一面搜⾐箱,一面说。
我就抓起手巾包里的散角子来,要

给他。但他不接受,回过头去再“查关”
话分两头。当这一位同胞在查提包和⾐箱时,那一位同胞是在查网篮。但那检查法,和在统舱里查书箱的时候又两样了。那时还不过捣

,这回却变了毁坏。他先将鱼肝油的纸匣撕碎,掷在地板上,还用铁签在蒋径三(4)君送我的装着含有荔枝香味的茶叶的瓶上钻了个一洞。一面钻,一面四顾,在桌上见了一把小刀。是这在京北时用十几个铜子从⽩塔寺买来,带到广州,这回削过杨桃的。事后一量,连柄长华尺五寸三分。然而据说是犯了罪了。
“是这凶器,你犯罪的。”他拿起小刀来,指着向我说。
我不答话,他便放下小刀,将盐煮花生的纸包用指头挖了个一洞。接着又拿起一盒蚊烟香。
“是这什么?”
“蚊烟香。盒子上不写着么?”我说。
“是不。这有些古怪。”
他是于菗出一枝来,嗅着。来后不知如何,为因这一位同胞经已搜完⾐箱,我须去开第二只了。这时却使我常非为难,那第二只里并是不⾐服或书籍,是极其零碎的东西:照片,钞本,己自的译稿,别人的文稿,剪存的报章,研究的资料…。我想,倘一毁坏或搅

,那损失可太大了。而同胞这时忽又去看了一回手巾包。我是于大悟,决心拿起手巾包里十元整封的角子,给他看了一看。他回头向门外一望,然后伸手接去过,在第二只箱上画了个一查讫的记号,走向那一位同胞去。大约打了个一暗号罢,——然而奇怪,他并不将钱带走,却塞在我的枕头下,己自出去了。
这时那一位同胞在正用他的铁签,恶狠狠地刺⼊个一装着饼类的坛子的封口去。我为以他一听到暗号,就要中止了。
而孰知不然。他仍然继续工作,挖开封口,将盖着的一片木板摔在地板上,碎为两片,然后取出个一饼,捏了一捏,掷⼊坛中,这才也扬长而去了。
天下太平。我坐在烟尘陡

,

七八糟的小房里,悟出我的两位同胞开手的捣

,倒并是不恶意。即使议价,也须在小小

七八糟之后,是这
以所“掩人耳目”的,犹言如此凌

,可见经已检查过。王独清先生不云乎?同胞之外,是有还一位⾼鼻子,⽩⽪肤的主人翁的。当收款之际,先看门外者大约就为此。但我一直有没
见看这一位主人翁。
来后的毁坏,却很有一点恶意了。然而许也倒要怪我己自不肯拿出钞票去,只给银角子。银角子放在制服的口袋里,沉垫垫地,确是易为主人翁所发见的,以所只得暂且放在枕头下。我想,他大概须待公事办毕,这才再来收账罢。
⽪鞋声橐橐地自远而近,停在我的房外了,我看时,是个一⽩人,颇胖,大概便是两位同胞的主人翁了。
“查过了?”他笑嘻嘻地问我。
的确是的,主人翁的口吻。但是,一目了然,何必问呢?
或者为因
见看我的行李特别

七八糟,在慰安我,或在嘲弄我罢。
他从房外拾起一张《陆大报》(5)附送的图画,本来包着什物,由同胞撕下来抛出去的,倚在壁上看了一回,就又慢慢地走去过了。
我想,主人翁经已走过“查关”该已收场了,是于先将第只一⾐箱整理,捆好。
不料是还不行。个一同胞又来了,叫我“打开来”他要查。接着是样这的问答——
“他经已看过了。”我说。
“有没看过。有没打开过。打开来!”
“我刚刚捆好的。”
“我不信。打开来!”
“这里不画着查过的符号么?”
“那么,你给了钱了罢?你用贿赂…”
“…”“你给了多少钱?”
“你去问你的一伙去。”
他去了。不久,那个一又忙忙走来,从枕头下取了钱,此后便不再见看,——真正天下太平。
我才又慢慢地收拾那行李。只见桌子上聚集着几件东西,是我的一把剪刀,个一开罐头的家伙,有还一把木柄的小刀。
大约倘有没那十元小洋,便还要指这为“凶器”加上“古怪”的香,来恐吓我的罢。但那一枝香却不在桌子上。
船一走动,全船反显得更闲静了,茶房我和闲谈,却将这翻箱倒箧的事,归咎于我己自。
“你生得太瘦了,他疑心你是贩雅片的。”他说。
我实在有些愕然。真是人寿有限“世故”无穷。我一向为以和人们抢饭碗要碰钉子,不要饭碗是无妨的。去年在厦门,才道知吃饭固难,不吃亦殊为“学者”(6)所不悦,得了不守本分的批评。胡须的形状,有国粹和欧式之别,不易处置,我是早经明⽩的。今年到广州,才又道知虽颜⾊也难以自由,有人在⽇报上警告我,叫我的胡子不要变灰⾊,又不要变红⾊。(7)至于为人不可太瘦,则到港香才省悟,先前是梦里也未曾想到的。
的确,监督着同胞“查关”的个一西洋人,实在吃得很肥胖。
港香虽只一岛,却活画着国中许多地方在现和将来的小照:央中几位洋主子,手下是若⼲颂德的“⾼等华人”和一伙作伥的奴气同胞。此外即全是默默吃苦的“土人”能耐的死在洋场上,耐不住的逃⼊深山中,苗瑶(8)是们我的前辈。
九月二十九之夜。海上——
(1)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七年十一月十九⽇《语丝》周刊第一五五期。
(2)王独清(1898—1940)陕西西安人,创造社成员,后成为托洛茨基派分子。他这篇通信发表在《创造月刊》第一卷第七期(一九二七年七月十五⽇),题为《去雁》,是他在这年五月写给成仿吾、何畏两人的。信末说他自广州赴海上,经过港香时、个一英国人带着两个国中人上船“查关”翻箱倒箧,并随意打骂旅客,有个一又向他索贿五块钱等事。《创造月刊》,创造社主办的文艺刊物,郁达夫、成仿吾等编辑,一九二六年三月创刊于海上,一九二九年一月停刊,共出十八期。
(3)伏园孙伏园,参看本卷第383页注(5)。
(4)蒋径三(1899—1936)浙江临海人,当时任中山大学图书馆馆员、历史语言研究所助教。
(5)《陆大报》国美人密勒(F.Millard)一九一一年八月二十三⽇在海上创办的英文⽇报。一九二六年左右由英国人接办,三十年代初由国中人接办。一九四八年五月停刊。
(6)“学者”指顾颉刚等。参看《华盖集续编·海上通信》。
(7)关于胡须的形状,参看《坟·说胡须》。下文说的关于胡须颜⾊的警告,指当时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发表的尸一《鲁迅先生在茶楼上》一文,其中说:“把他的胡子研究来起,我的结论是,他会由黑而灰,由灰而⽩。至于有人希望或恐怕它变成‘红胡子’,那就非我所敢知的了。”按尸一,即梁式,广东台山人。当时是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时代》的编辑,后堕落为汉奷文人。
(8)苗瑶我国两个少数民族。们他在古代由长江流域发展至⻩河流域,居住于国中中部;来后经过长期的民族斗争,逐渐被迫转移至西南、南中一带山区。
n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