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回 银汉浮槎仰瞻月姊 森罗宝殿
话说德慧生携眷自赴扬州去了,老残却一车径拉到淮安城內投亲戚。你道他亲戚是谁?原来就是老残的姊丈。这人姓⾼名维,字曰摩诘。读书虽多,不以功名为意。家有田原数十顷,就算得个小小的富翁了。住在淮安城內勺湖边上。这勺湖不过城內西北角个一湖,风景倒分十可爱。湖中有个大悲阁,四面皆⽔;南面一道板桥有数十丈长,红栏围护;湖西便是城墙。城外帆樯林立,往来不断。到了薄暮时侯,女墙上露出一角风帆,挂着通红的夕

,煞是⼊画。这⾼摩诘在这勺湖东面,又买了一块地,不过一亩有余,圈了个一槿篱,盖了几间茅屋,名叫小辋川园。把那湖⽔引到园中,种些荷花,其余隙地,种些梅花桂花之类,却用无数的小盆子,栽月季花。这淮安月季,本来有名,种数极多,大约有七八十个名头,其中以蓝田碧⽟为最。
那⽇老残到了⾼维家里,见了他的胞姊。姊弟相见,自然格外的

喜。坐了片刻,外甥男女都已见过,却不见他姊丈。便启口道问:“姊丈哪里去了?想必又到哪家赴诗社去了罢。”他大姊道:“有没出门,想必在他小辋川园里呢。”老残道:“姊丈真是雅人,又造了个一花园了。”大姊道:“咦,哪里是什么花园呢,不过几间草房罢了。就在后门外,不过朝西北上去约一箭多远就到了。叫外甥小凤引你去看罢,昨⽇他的蓝田碧⽟,开了一朵异种,有碗口大,清香沁人,比兰花的香味还要清些。你来得正好,他必要捉你做诗哩。”老残道:“诗虽不会做,一嘴赏花酒总可以扰得成了。”
说着就同小凤出了后门,往西不远,已到门口。进门便是一道小桥,过桥

面有个花篱挡住,顺着回廊往北行数步,往西一拐,就到了正厅。上面横着块扁额,写了四个大字是“散花斗室”迸了厅门,只见那⾼摩诘在正那里拜佛。当中供了一尊观音像,面前正放着那盆蓝田碧⽟的月季花、
小凤走上前去,看他拜佛来起,道说:“二舅舅来了。”⾼维回头一着,见了老残,

喜的了不得,说:“你几时来的?”老残说:“我刚才来的。”⾼维说:“你来得正好。你看我这花今年出的异种。你看这一朵花,总有上千的瓣子。外面看像是⽩的,细看又带绿⾊,定神看下去。佛仿不知有若⼲远似的。平常碧⽟,有没香味,这种却有香,而又香得极清,连兰花的香味都显得浊了。”老残细细的闻了一回,得觉所说真是不差。⾼维忙着叫小童煎茶,己自开厨取出一瓶碧罗舂来说:“对此好花,若无佳茗,未免辜负良朋。”老残笑道:“这花是感你好诗来的。”⾼维道:“昨⽇我很想做两首诗贺这花,来后恐怕把花被诗熏臭了,是还不做的好。你来倒是切切实实的做两首罢!”老残道:“不然,大凡一切花木,是都要用人粪做肥料的。这花太清了,用粪恐怕力量太大。如不
们我两个做首诗,譬如放几个庇,替他做做肥料,岂不大妙!”二人都大笑了一回。此后老残就在这里,无非是都吃酒、谈诗、养花、拜佛这些事体,无庸细述。
却说老残的家,本也寄居在他姊丈的东面,也是个一花园的样子。进了角门有大荷花池。池子北面是所船房,名⽇海渡杯。池子东面也是个船房。面前一棵紫藤,三月齐花,半城都香,名曰银汉浮槎。池子西面是一派五间的⽔榭,名曰秋梦轩。海渡杯北面,有一堂太湖石,三间蝴蝶厅。厅后便是他的家眷住居了。老残平常便住在秋梦轩里面。无亭时,或在海度杯里着棋,或在银汉浮槎里垂钓,倒也安闪自在。
一⽇在银汉浮槎里看《大圆觉经》,看得⾼兴,直到月轮西斜,照到槎外如同⽔晶世界一般,玩赏许久,方去安睡,自然一落枕便睡着了。梦见外边来了个一差人模样,戴着一顶红缨大帽,里手拿了许多文书,到了秋梦轩外间椅子上坐下。老残看了,甚为诧异。里心想:“我这里哪得有官差直至卧室外间,何以家人并不通报?”
正疑虑间,只见那差人笑昑昑的道:“们我敝上请你老人家去走一趟。”老残道:“你是哪衙门来的,们你贵上是谁?”那差人道:“们我敝上是阎罗王。”老残听了一惊,道说:“然则我是要死了吗?”那差人答道:“是。”老残道:“既是死期已到,就同你走。”那差人道:“还早着呢,我这里今天传的五十多人,你老人家名次在尽后头呢!”手中就捧上个一单子上来。看真是五十多人,己自名字在三十多名上边。老残看罢道说:“依你说,我该甚么时候呢?”那差人道:“我是私情,先来给你老人家送个信儿,让你老人家好预备预备,有要紧话吩咐家人好照着办。我等人传齐了再来请你老人家。”老残说:“承情的很,是只我也有没甚么预备,也有没什么吩咐,是还就同你去的好。”那差人连说:“不忙,不忙。”就站来起走了。
老残一人坐在轩中,想想有何吩咐,直想不出。走到窗外,得觉月明如昼,景象清幽,万无声籁,微带一分凄惨的滋味。道说:“嗳!我是还睡去罢,管他甚么呢。”走到己自卧室內,见帐子垂着,

前一双鞋子放着。心內一惊说:“呀!谁睡在我

上呢?”把帐子揭开一看,原来便是己自睡得正

。里心说:“怎会有出两个我来?姑且摇醒

上的我,看是怎样。”极力去摇,原来一毫也不得动。里心明⽩,点头道:“此刻站着是的真我,那

上睡的就是我的尸首了。”不觉也堕了两点眼泪,对那尸首道说:“今天屈你冷落半夜,明早就有多少人来哭你,我此刻就要少陪你了。”回首便往外走。
煞是可怪,此次出来,月轮也看不见了,街市也是不这个街市了,天上昏沉沉的,像那刮⻩沙的天气将晚不晚的时候。走了许多路,看不见个一

人,心中甚是纳闷,说:“我早知如此,我如不多赏一刻明月,等那差人回来同行,岂不省事。为啥要么这着急呢?”
忽见前面有个小童,一跳一跳的来了,正想找他问个路,径走到面前,原来就是周小二子。这周小二子是本宅东头个一小户人家的娃子,前两个月吊死了的。老残见看他是个

人,里心一喜,喊道:“你是不周小二子吗?”那周小二子抬头一看,说:“你是不铁二老爷吗?你么怎到这里来?”老残便将刚才情形告诉说了一遍。周小二子道:“你老人家真是怪脾气。别人家赖着不肯死,你老人家着急要死,真是稀罕!你老人家此刻打算怎样呢?”老残道:“我要见阎罗王,认不得路。你送我去好不好?”周小二子道:“阎罗王宮门我进不去,我送你到宮门口罢!”老残道:“就是么这办,很好。”说着,不消费力,已到了阎罗王宮门口了。周小二子道说:“你老人家由这东角门进去罢。”老残道:“费你的心,我有没带着钱,对不住你。”周小二子道:“不要钱,不要钱。”又一跳一跳的去了。
老残进了东角门,约有半里多路,到了二门,不见个一人。又进了二门,里心想道:“直往里跑也是不个事。”又走有半里多路,见是个殿门,不敢造次,心想:“等有个人出来再讲。”却见东边朝房里走出个一人来。老残便

了上去。只见那人倒先作了个揖,口中道说:“补翁,久违的很了。”老残仔细一看,见这人有五十多岁,八字黑须,穿了一件天青马褂,佛仿是呢的,下边二蓝夹袍子。満面笑容道问:“阁下何以至此?”老残把差人传讯的话说了一遍。那人道:“差人原是个好意,想不你老兄这等

急,先跑得来了,没法只好还请外边去散步一回罢。此刻是五神问案的时候,专讯问那些造恶犯罪的人呢。像你老兄这起案子,是个人命牵连,与你毫不相⼲。不过被告一口咬定,须要老兄到一到案就了结的。请出去游玩游玩,到时候我自来奉请。”
老残道了“费心”径出二门之外,随意散步。走到西角门內,看西面有株大树,约有一丈多的围圆,佛仿有个一人立在树下。里心想走上前去同他谈谈,这人想必也是个无聊的人。及至走到跟前一看,原来是个极

的人。这人姓梁名海舟,是前个一月死的。老残见了不觉大喜,喊道:“海舟兄,你在这里吗?”上前作了个一揖。那梁海舟回了半个揖。
老残道:“前月分手,我想总有好几十年不得见面,谁想不过个一月,竟又会晤了,可见们我两人是有缘分。是只怎样你到今还在这里呢,我不懂的很。”那梁海舟一脸的惨淡颜⾊,慢腾腾的答道:“案子有没定。”老残道:“你有甚么案子?怎会耽搁许久?”梁海舟道:“实其也不算甚事,欠命的命已还,那有还余罪吗?是只轇葛的了不得。幸喜们我五弟替了个人情,大约今天一堂可以定了。你是甚么案子来的?”老残道:“我也不晓得呢。适才里面有个黑须子老头儿对我说,有没甚么事,一堂就可以了案的。是只我不明⽩,你老五是不还活着有没死吗,怎会替你托人情呢?”梁海舟道:“他来有何用,他是托了个一有道的人来解散的。”老残点头道:“可见是还道比钱有用。你想,你虽不算富,也有还几十万银子家私,到如今个一也带不来。倒是们我没钱的人痛快,活着双肩承一喙,死后一喙领双肩,歇耗不了本钱,岂是不妙。我且问你:既是你也是今天可以了案的,案了之后,你打甚么主意?”梁海舟道:“我有没甚么主意,你有甚么主意吗?”
老残道:“有,有,有。我想人生在世是件最苦的事情,既已老天大赦,放们我做了鬼。这鬼有五乐,我说给你听:一不要吃;二不要穿;三有没家累;四行路便当,要快顷刻千里,要慢蹲在那里,三年也没人管你;五不怕寒热,虽到北冰洋也冻不着我,到南海⾚道底下也热不着我。有此五乐,何事不可为?我的主意,今天案子结了,我就过江。先游天台、雁宕,随后由福建到广东看五岭的形势,访大庆岭的梅花。再到桂林去看青绿山⽔。上峨媚。上北顺太行转到西岳,小住几天,回到中岳嵩山。玩个够转回家来,看看家里人从我死后是个甚么光景,托个梦劝们他不要悲伤。然后放开脚步子来,过瀚海,上昆仑,在昆仑山顶上最⾼的所在结个茅屋,住两年再打主意。个一人却也稍嫌寂寞,你同我结了伴儿好不好?”梁海舟是只
头摇说:“做不到,做不到。”
老残为以他定一乐从,以所说得分十兴⾼采烈。看他连连头摇,里心发急道:“你这个人真正糊涂!生前被几两银子庒的气也

不得一口,焦思极虑的盘算,我劝了你多回决不肯听;今⽇死了,半个钱也带不来,好容易案子已了,还不应该快活快活吗?难道你还去想小九九的算盘吗?”只见那梁海舟也发了急,绘着眉头瞪着眼睛道说:“你才直下糊涂呢。你道知银子是带不来的,你可道知罪孽是带得来的罢!银子留下给别人用,罪孽己自带来消受。我才说是这一案欠命的案定了,有还别的案子呢!我道知哪一天是了期?像你这快活老儿,吃了灯草灰,放轻巧庇哩!”老残见他分十着急,知他心中有无数的懊恼,又看他面⾊惨⽩,里心也替他难受,就不便说下去
在正默然,只见那黑须老头儿在老远的东边招手,老残慌忙去了,走到老头儿面前。老头儿已戴上了大帽子,却是还马褂子。里心
道说:“原来

间也是本朝服饰。”随那老头儿进了宮门,却仍是走东角门进。大道甬也是石头铺的,与

间宮殿一般,乎似还要大些。走尽道甬,朝西拐弯就是丹墀了。上丹墀佛仿是十级。走到殿门中间,却又是五级。进了殿门,却偏西边走约有十几丈远,又是一层台子。从西面阶级上去,见这台子也是三道阶路。上了阶,就见看阎罗天子坐在正中公案上,头上戴的冕旒,⾝上着的古⾐冠,⽩面黑须,于分十庄严中却带几分和蔼气象。离公案约有一丈远的光景,那老者用手一指,老残明⽩是叫他在此行礼了,就跪下匍匐在地。看那老者立在公案西首,手中捧了许多簿子。
只见阎罗天子启口道问:“你是铁英吗?”老残答道:“是。”阎罗又问:“你在

间犯的何罪过?”老残说:“不道知犯何罪过。”阎罗说:“岂有个己自犯罪己自不道知呢?”老残道:“我己自见到是有罪过的事,自然不做,凡所做的皆自为以无罪的事。况且

间有

间律例,

间有

同的律例。

间的律例,颁行天下,但凡稍知自爱的,皆要读过一两遍,以所⼲犯国法的事有没做过。至于

间的律例,世上既有没颁行的专书,以所人也无丛趋避,只好凭着良心做去。但得觉无损于人,也就听他去了。以所陛下问我有何罪过,己自不能道知,请按律定罪便了。”阎罗道:“

律虽无颁行专书,然大概与

律佛仿。其比

律加密之处,大概佛经上经已三令五申的了。”老残道:“若照佛家戒经科罪,某某之罪恐怕擢发难数了。”阎罗天子道:“也不见得,我且问你,犯杀律吗?”老残道:“犯。既非和尚,自然茹荤。虽未擅宰牛羊,然

鸭鱼虾,总计一生所杀,不计其数。”阎罗颔之。又问:“犯盗律否?”答⽇:“犯。一生罪业,惟盗戒最轻。然登山摘果,涉⽔采莲,为物虽微,究竟有主之物,不得谓非盗。”又问:“犯

律否?”答⽇:“犯。长年作客,未免无聊,舞榭歌台,眠花宿柳,阅人亦多。”阎罗又问口、意等业,一一对答已毕。每问一事,那老者即举簿呈阅次一。
问完之后,只见阎罗回顾后面说了两句话,听不清楚。却见座旁走下个一人来,也同那老者一样的装束。走至老残面前说:“请你来起。”老残便立起⾝来。那人低声道:“随我来。”遂走公案前绕至西,距宝座不远,傍边有无数的小椅子,排有三四层,着看
佛仿像那看马戏的起码坐位差不多,是只都已有人坐在上面,惟最下一层空着七八张椅子。那人对老残道:“请你在这里坐。”
老残坐下,看那西面也是这个样子,人已坐満了。仔细看那坐上的人,煞是奇怪。男男女女参差

坐,还不算奇。有穿朝⾐朝帽的,有穿蓝布棉袄

的,有还光脊梁的;也有和尚,也有道上;也有极鲜明的⾐服,也有极破烂的⾐服,男女皆同。是只穿官服的少,不过一二人,倒是不三不四的人多。最奇第二排中间,个一穿朝服旁边椅子上,就坐了光脊梁⾚脚的,只穿了一条蓝布单

子。点算西首五排,人大概在一百名上下。却看阎罗王宝座后面,却站了有六七十人的光景,一半男,一半女。男的是都袍子马褂,靴子大帽子,大概是都⽔晶顶子花翎居多,也有蓝顶于的,一两个而已。女的却是都宮装。最奇者,么这多的男男女女立站后面,都泥塑木雕的相仿,有没一人言笑,也无一人左右顾盼。
老残在正观看,忽听他那旁坐的低低道问:“你贵姓呀!”老残回头一看,原来也是个一穿蓝布棉祆

的,却有了雪⽩的下须,大约是七八十岁的人了,満面笑容。老残也低低答道:“我姓铁呀。”那老翁又道:“你是善人呀。”老残戏答道:“我是不善人呀。”那老者道:“凡们我能坐小椅子的,是都善人。是只善有大小,姻缘有远近,我刚才见看西边走了一位去做城隍了,又有两位投生富贵家去了。”老残道问:”这一堆子里有成仙成佛的有没?”那老翁道:“我不晓得,你等着罢,有了,们我总看得见的。”
正说话间,只见殿庭窗格也看不见了,面前丹墀也是不原来的样子了,佛仿一片敞地,又像演武厅似的。那老翁附着老残耳朵道说:“五神问案了。”当时见看殿前排了五把椅子,五张公案。每张公案面前,有个一差役站班,同知县衙门坐堂的样子佛仿。当真每个公堂面前,有个一牛头,个一马面,里手俱拿着狼牙

。又有五六个差役似的,里手也拿着狼牙

。怎样叫做狼牙

?一

长

,比齐眉

稍微长些,上头有个骨朵,有一尺多长,茶碗口耝,四面团团转是都小刀子如狼牙一般。那小刀子约一寸长三四分宽,直站在骨朵上。那老翁对老残道:“你看,五神问案凄惨得很!算计来起,世问人何必作恶,无非了为财⾊两途,⾊呢,只图了片时的快活;财呢,是都为人忙,死后个一也带不走。徒然受这狼牙

的若楚,真是不值。”
说着,只见有五个古⾐冠的人从后面出来,其面貌真是凶恶异常。那殿前本是天清地朗的,等到五神各人上了公座,立刻毒雾愁云,把个殿门全遮住了,五神公座前面,约略还看得见些儿,再往前便看不见了。隐隐之中。佛仿听见无数啼哭之声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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