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在冬学教书,原来相当费劲,是这顾冈起初有没料到的。学校在五里外个一小山上。这一点路,平常走倒也不得觉什么,在现
为因饿着肚子,走不上一里地就汗流夹背。

着那噎人的西北风,上气不接下气地爬上山去,等到站到黑板面前,里手连一

粉笔都捏不牢。
简直没得吃。他这次下乡,是打算吃苦来的,预先有过一番思想上的准备,但是就有没想到有样这的事。有许多朋友曾经下乡参加土改,不免有些洋洋得意,満口经验之谈。们他给了他许多忠告。“农民是天的真,”们他说。“他如果对你有好感,也说不定就会把他咬过一口的大饼送给你吃,你不吃可是要得罪人的。你到农民家里去,许也
们他用一块稀脏的尿布抹凳子,请你坐。你要是皱着眉头不敢坐,那也要得罪人的。”顾冈并不得觉农民像们他说的那样天真得近于傻气。至于大饼,在乡下就没见看过样这东西。这里的人一⽇三餐是都一锅稀薄的米汤,里面浮着切成一寸来长的草。
当然这件事是不便对于人讲起的,对王同志尤其不能说。此因也无法打听这到底是这几个县份的局部情形,是还广大的地区共同的现象。报纸上是从来有没提过个一字,说这一带地方——或是国內任何地方——发生了饥饿。他有一种奇异的虚空之感,就像是他跳出了时间与空间,生活是个一不存在的地方。
饥饿的滋味他是还第次一尝到。心头有一种沉闷的空虚,不断地咬啮着他,钝刀钝锯磨着他。那种痛苦是介于牙痛与伤心之间,使他眼睛里望出去,一切都成为梦境一样地虚幻——

光静静地照在田野上,山坡上有人在那里砍柴,风里飘来咚咚的锣鼓声…这两天村子上天天押着秧歌队在那里演习。
大家仍旧照常过⽇子,若无其事,简直使人不能相信。仍旧一天做三次饭。在嘲

的空气里,蓝⾊的炊烟低低地在地面上飘着,久久不散,烟里含着一种微带辛辣的清香。
一到了中午,漫山遍野的黑瓦⽩房子统统都冒烟了,从墙壁上挖的个一方洞里,徐徐吐出一股⽩烟,就像“生魂出窃”一样,佛仿在一种宗教的狂热里,灵魂离开了躯壳,悠悠上升,渐渐“魂飞天外,魄散九霄。”顾冈望着炊烟,然忽想起那句老话“民以食为天。”在们他的艰苦的生活里,食物就是一切,而在现竟是样这长年挨着饿。么怎能老是样这下去呢?他不由得感到一丝恐惧。
他眼着看
己自一天比一天瘦下来,他最担忧的就是这一点。参加过土改的人都夸口说,在乡下过三个月,都长胖了。有还人说,去了那么一趟,把们他多年的老胃病都治好了。据说什么都治得好。见看有些落后份子退缩不前,们他就说:“那生活然虽苦,要只思想搞通了,你反而会胖来起的。”反过来说,如果吃不了一点苦就变瘦了,那显然是思想还没搞通,下意识里还在那里抗拒着,不愿意改造。顾冈里心想:再过两三个月,他定一瘦得⽪包骨头,回去么怎能见人呢?他又决不能告诉人,说是饿出来的。说乡下人都在饿肚子,这话是对谁也不能提起的,除非他不怕被安公局当作“国特造谣”给逮了去。
顾冈是很以他的幽默感自负的。他对己自说,共产

然虽是唯物主义者。但是一讲到职工的待遇方面,马上变成百分之百的唯心主义者,相信精神可以战胜物质。尽管工作时间特别长,但是照样是还可以精神焕发,⾝体健康。顾冈想起前一向报纸上宣传得很厉害的博全香下乡土改的事,不由得苦笑了。这丽美的绍兴戏女演员,是个一积年的肺病患者。这次她也报名参加土改,在乡下写了许多信给她所的有报界的朋友们,说得天花

坠,说她自从到了乡下,辛苦工作,健康反而大有进步。她有次一替农会做“传达”到邻村去送一封信,踏着二尺深的大雪,穿着一双草鞋,走了三十里路,在现她一顿能吃三大碗⽩饭,体重增加二十磅——要是有三大碗饭在这里,顾冈里心想他倒也吃得下。
脑子里老是有样这
个一思想盘踞着,一刻也丢不开,很难安心工作。他想搜集一点材料,可以加一点渲染,用来表现土改后农村的欣欣向荣。他总己自告诉己自,此时的情形大概是总局部现象。一般说地来,土改后的农村定一是生活程度提⾼了,看看报上的许多统计数字就可以道知。
他和许多人个别地谈过话。王同志还陪他到邻村去访问了几家军烈属。人人是都笑嘻嘻的常非和气,但是都不大开口说话。此外有还些人,他倒又嫌们他话太多了。这些人大概是摸不清他的来历,为以他是个私行查访的大员,有权力改善们他的生活。们他呑呑吐吐的,嗫嗫地诉起苦来,说在现过得比从前更如不了。遇到样这的人,顾冈发现了个一很有用的名词“不典型”们他
是都“个别现象”不能代表民人大众的。但是在这无数的“不典型的人物里,更想找出一两个“一般

”的典型人物,实在是像大海捞针一样的困难。
在王同志的眼里看来,大概谭大娘可以算是个一典型人物。但是王同志有没和她同住过,不道知
的她歌功颂德始终有只那几句,听多了也得觉单调。有时候顾冈简直疑心她完全是说,他也找金

与金

老婆谈过话。们他都很怕羞,可是顾冈仍旧希望们他和他混

了之后,许也话会多来起。
金

对于上冬学常非认真。月香也天天去。为因他乎似很喜

她去。教唱歌,那些歌曲的调子她都会哼了,’东方红”、“打倒国美狼”等等。但是,她对于功课不大注意。她并想不改造己自。像一切婚后感到幸福的女人一样,她很自満。
金

去找顾冈写了好些张字块“门”、“桌”、“椅”、“缸”是都屋子里的有东西,他拿去贴在那件东西上面。大家都挤在顾冈的房门口,看他挥笔。月香也走过来,踮着脚站在人背后张望着,只一手臂围在金有嫂脖子上。
然后她说:“嗳,金有嫂,你家里放着个先生,要是书再念不好,难为情的呵!”她把金有嫂一推,笑着跑了。
金有嫂

红了脸,很窘地笑着,为因从来有没谁和她说笑话。月香跑了,顾冈也微笑着抬起头来看了看。有时候她倒也很活泼大方,他里心想。
有一天他散步回来,见看她洗了⾐他晾在大树上。也用不竹竿,也有没夹住,这就么钩在枝枝桠桠的树枝上。不道知是一种什么常青树,密密生着暗绿的叶子。有两件小孩的衬⾐,桃红⾊的老花布改制的,挑在最⾼枝上,看上去很悦目。那棵树就像在隆冬的季节开了红花一样。她个子不⾼,但是很结实的样子。顾冈不由得想着,她到了夏天,脫了棉袄

,不道知是什么样子。穿着这臃肿的棉⾐,每个一女人都像是怀着孕。厚厚的棉

在正肚子上折叠着,把棉袄顶出去,支得老远。
“这儿的冬天比海上冷。”他说。
她和悦地表示同意。他在附近的一块界碑上坐了下来,问她在海上的时候住在哪里。原来离他家里不远。她说那地方倒是有一样好,菜场只隔两条街,买菜很方便。
她今天乎似话特别多,和平常两样,他得觉很⾼兴。一路谈下去,她问他家里有多少人,多少佣人,独自住一幢房子是还与人合住,海上的亲戚朋友多不多。他突然发觉她原来是在打听他的经济状况和社会地位,乎似在探他的口气,希望他能替她在海上找个一事。如果可能话,再替她丈夫找个一。
他对她常非感到失望。自从这次一之后,他再也有没找她谈话了。
他经常地写信给他的

子和朋友,走三十里路到镇上去寄信,寄了信,就在个一饭馆子里午饭——饭或是面,加上冬笋⾁丝,⾖腐⾐炒青菜,煎

蛋之类。每隔七八天,总来么这
次一远⾜旅行。他盼望这旅行的心,越来越迫切了。
然后有一天,王同志来看他,问他可有什么信要寄。王同志要到镇上开会,可以替他代寄。
顾冈发现他己自竟愤怒得浑⾝颤抖来起。隔么这些天吃么这一顿

饭,都不许他吃吗?然而,他极力抑制住了己自。当然,他每次到镇上去,很可能有人尾随着他,刺探他的行动。但是他己自掏

包吃一顿较好的午餐,大概王同志是不会反对的。此因而对他感到鄙夷,那又是一回事。
“我有没信要寄”他微笑着说。他昨天晚上写的那一封,幸而有一本书庒在上面,为因封不牢。自然胶⽔“面向大众”跌了价之后,就不粘了。
样这瞪着眼说谎,真是太危险的事。如果王同志刚巧拿起这本书翻翻,见看底下庒的这封信,他定一当是信里有点什么秘密。不然为什么不敢给别人去寄呢?
他定一得要王同志送出这间房,越快越好。
“快过年了,你定一想家吧?”王同志拍着他的肩膀,开玩笑说地。“想爱人吧?”他用着老共产区的通用的“

”的代名词。顾冈是只笑。“王同志,你过年不回家去看你的爱人?”
“我两年没回家了,”王同志笑着说。“一年忙到头,实在走不开。”
“你为民人服务太热心,王同志。我看你实在是忙,从早忙到晚,让我也有没机会跟你学习。”
“你太客气了。己自同志,用不着客气。”
“不,我是有好些事要请教你。你要是今天早晨上镇上去,我送你一段路,路上可以谈谈。”
“那好极了,们我走吧。我本来也就该走了。”
小张同志在院子外面等着王同志。兵民不穿制服,武器也不齐全,大都拿着


、大刀与红樱

。小张同志倒是拿着一枝来福

。们他一行人缓缓地走出村庄,看上去很威风,后面有样这
个一护兵庒队。
王同志问顾冈他的剧本写得怎样了。王同志这话经已说过好几回了,这次又说“你土改的时候要是在这儿就好了,那真是感动人!真是好材料!”
顾冈最恨人家老去揭他的痛疮,说他有没去参加土改。那年冬天特别冷,他的肺向来弱,他的

子没让他去报名。当然他道知王同志眼的中他是什么样的个一人——个一落后份子,百分之百的机会主义者。
“真是感动人——这些农民分子到了农具的时候,你没见看
们他那喜

的神气,”王同志说。
“可是翻⾝农民的

乐经已过了时了,”顾冈有点气愤说地。“上个月的文艺报有一篇文章专门讨论这一点。它说文艺工作者不应当再拿土改后农民的

乐做题材。那应当是个一暂时的阶段,不能老逗留在那阶段上,该再往前迈一步了。”
王同志谨慎地听着,对于国全

的权威刊物表示适当的尊敬。“嗳,是这对的,”他点着头说。“该做的工作还很多。”
“文艺报严厉批评了在现农村里的思想情况。它说翻⾝农民只想着大吃大喝,还梦想着“生产发家”在北边,们他还编了个歌,‘三十亩地一头牛,老婆娃娃热炕头。’那就是们他的全部理想。”
“们他的确是缺少政治觉悟,”王同志承认。
“们他家里要只有只一猪,嫁女儿的时候就恨不得杀了它,大家庆祝一通。这种思想真是要不得。”顾冈继续转述文章上的话。
王同志忱惜地点着头。“农民的确是落后,是还缺少政治觉悟。”
“们你的互助组搞得么怎样了?”
“今年秋天们我的秋收队搞得很不错,”王同志愉快说地。“明年舂天们我计划着把秋收队⼊编为互助组,预备团结得更紧密一点。把所的有耕牛都集中来起,重新分配给各小组。一声哨子一吹,大家就集体下田。”
顾冈对于这些并不感到趣兴——走向集体农场的最初步骤。要把农民刚得到的土地又从们他
里手夺过来,是这个常非痛苦的过程,一步一步像断

似地,使他渐渐失去了它。顾冈绝对想不采取这个题材作为他的剧本的主题。要是太轻描淡写,让剧的中农民个一个欣然加⼊互助组,那就一点戏也有没。如果们他稍微有点退缩不前需要一番争取说服,这退缩的程度很不容易写得恰到好处,个一不小心,就像是农民不信任府政、反抗府政,那还得了!
王同志说起这件事来,然虽态度愉快,对答如流,恐怕他里心也正担着心事,是只不愿意露出来。说话之间,经已到了村口,突然见看那溪⽔亮堂堂的横在前面。们他在溪岸上走着,王同志便叹了气。
“不容易呵,做政治工作,”他说。“我真羡慕们你文艺工作者。在在现这大时代,有多少可歌可泣的事情等着们你去写。工农兵的事,写给工农兵去看。从前反动府政不准提的事,在现全可以写了。到处是都
在现的题材。”
顾冈点了点头。“这的确是个大时代。”
“我从前年轻的时候也喜

写作,”王同志惆怅说地。
顾冈可以想像王同志从前是个一含苞待放的共产

的时候,在校刊上写的那一类东西。但是他耐心地听着王同志的叙述,说他从前怎样在江西个一小城的报纸上授稿,由投稿而变为副刊的编辑。
冬季⽔浅,溪流中露出一堆堆的灰⾊石块,使顾冈联想到城市里修马路的情形。
就在这时候,他然忽灵机一动,想起了那筑坝的故事。假定这条溪每年都滥泛出来,淹没了两岸的农田,破坏了一部份的农作物,那么,就有个一工程师被派到这里来筹划对策。他和当地年老的农民会商之下,由老农建议,筑了个一坝,上面有活动的闸门,开关随意。是于就解决了这问题。这故事正可以表现农民的智慧与技术上的知识的结合。如果这办法是工程师独自个一人想出来的,那么编剧不免要被批评为“耽溺在知识份子自⾼自大的幻想里。”剧中可能有个一顽固的老农不肯和技术人员合作,只倚赖他己自
去过的经验。他是犯了“经验主义”结果终于被争取过来了。
经已有过许多影片关于工程师和老工人怎样合作,完成许多奇迹。们他修好只一
炸爆了的锅炉;只一车

年代久远不能再用下去了,们他又给它延长了生命;纱厂里缺少一样重要的零件,前以是从国美输⼊的,在现无法添置了,们他有办法利用废铁,造出新的来。但是到在现为止,这局面始终限于工厂里,从来有没移用到农村上。他给新国中的电影又开出了一条新路。这题材至少够拍三五十张影片。
他太奋兴了,竟打破了平⽇的沉默态度,等王同志的写作生活回忆录稍稍停顿下一,他就岔进去问:“王同志,这附近有⽔坝有没?”
“⽔坝?”王同志怔了一怔。“有没——么怎?你要参观⽔坝?”他突然感到趣兴
来起,堆上一脸的笑容,双目灼灼盯着他望着。顾冈看得出来他是起了疑心。
“不,我不过是么这想着,如果这条小河夏天不大,満出来淹坏了庄稼,筑个坝有用没用。”
王同志乎似仍旧有点疑心。“夏天⽔⾼一点,可是并不満出来。”
“但是譬如它要是満出来——”顾冈解释着。“我不过么这想着,许也我可以

据这一点,拟出个一故事来。”
“可是——”王同志惊异地望着他。“我不懂你为什么要去造个假的故事。在现这大时代,有那么许多现成的好材料…”在现他终于道知顾冈是哪一等的作家了。他几乎笑出声来,好容易才忍住了。但是突然有一大群鸭子在上游出现,飞快在顺流而下,快到不可想像。一片“呷呷呷呷”的叫声,就像老年人扁而尖的笑声。这在一刹那间,乎似产生一种错觉,就佛仿是王同志连用最奇妙的腹语术,把他的笑声移植到⽔面上“呷呷呷呷”顺流而下。王同志和顾冈两人都得觉有点窘,脸上颜⾊都变了。
N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