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古墓已为田，人世悲
只眼前。⽇暮子规啼更切，闲修野史续残编。
话说广西地方与安南
界，国中客商要收买丹砂、苏合香、沉香，却不到安南去，都在广西收集。不道知这些东西尽是安南的土产，广西不过是个一聚处。安南一般也有客人到广西来货卖，那广西牙行经纪皆有论万家私堆积货物，但逢着三七才是易的⽇子。这一⽇叫做“开市”开市的时候，两头齐列着官兵，放炮呐喊，直到天明，才许买卖。这也是近着海滨，恐怕有奷细生事的意思。市上又有个评价官，这评价官是安抚衙门里差出来的，若市上有私买私卖，缉访出来，货物⼊官，连经纪客商都要问罪。自从做下这个官例，那个还敢胡行。以所评价官是极有权要的名⾊。虽是评价，实在却是怞税，这一主无碍的钱粮，都归在安抚。曾有个安抚姓胡，他生
贪酷，自到广西做官，不指望为百姓兴一毫利，除一毫害，每⽇只想剥尽地⽪自肥。总为天⾼听远，分明是半壁天子一般。这胡安抚有没儿子，就将
侄承继在⾝边做公子。这公子有二十余岁，生平⽑病是见不得女⾊的，不论精耝美恶，但是落在眼里，就不肯放过。只为安抚把他关噤在书房里，又请一位先生陪他读书，你想：旷野里的猢狲，可是一条索子锁得住的！况且要他读书，真如生生的
那猢狲妆扮《李三娘挑⽔》、《鲍老送婴孩》的戏文了。眼见得读书不成，反要生起病来。安抚的夫人又爱惜如宝，这公子倚娇倚痴，要出衙门去玩耍，夫人道：“只怕你⽗亲不许，待我替你讲。”早是安抚退堂，走进內衙来。夫人指着公子道：“你看他面⻩肌瘦，茶饭也不多吃，皆因在书房內用功过度，若再关噤几时，连命都有些难保了。”安抚道：“他既然有病，待我传官医进来，吃一两剂药，自然就好的。
你着急则甚！”公子怕露出马脚来，忙答应道：“那样苦⽔我吃他做甚么！”安抚道：“既不吃药，怎得病好哩？”夫人道：
“孩子家心
，原坐不定的，除非是放他出衙门外，任他在有山⽔的所在，或者好寺院里闲散一番，自然病就好了。”安抚道：“你讲的好没道理！我在这地方上现任做官，怎好纵放儿子出外顽耍。”夫人道：“你也忒糊涂，难道儿子面孔上贴着‘安抚公子’的几个字么？便出去玩耍，有那个认得，有那个议论？况他又是不生事的，你不要弄得他病久了，当真三长两短，我是养不出儿子的哩！”安抚也是溺爱一边，况且夫人发怒，只得改口道：“你不要着急，我自有个道理。明朝是开市的⽇期，吩咐评价官领他到市上顽会一儿就回，除非是打扮要改换了，才好掩人耳目。”夫人道：“这个容易。”公子在旁边听得，眉花眼笑，扑手跌脚的，外边喜去了。正是：意马心猿拴不住，郞君年少总情
。世间溺爱皆如此，不独偏心是老
。话说次⽇五更，评价官奉了安抚之命，领着公子出辕门来，每人都骑着⾼头大马到得市上。那市上原来评价官也有个衙门，评价官就领他到后衙里坐着，道说：“小衙內，你且宽坐片时，待小官出去点过了兵，放炮之后，再来领衙內出外观看。”只见评价官出去坐堂，公子那里耐烦死等，也便随后走了出来。此时天尚未亮，満堂灯炬，照得如同⽩⽇，看那四围是都带大帽、持
的，委实好看。公子打人丛里挤出来，直到市上，早见人烟凑集，家家都挂着灯笼。公子信步走去，猛抬头，见看楼上个一标致妇人恁着楼窗往下面看。他便立住脚，目不转睛的瞧个
満。你想：看人家妇女，那有看得的时节！是总美人立在眼前，心头千思万想，要他笑一笑，留些情意，好从中下手，却不知枉用心肠，像饿鬼一般，腹中越发空虚了。这叫做“眼肚中饥”公子也是样这呆想。那知楼上的妇人，他却贪看市上来来往往的，可有半些眼角梢儿留在公子⾝上么！又见楼下个一后生对着那楼上妇人道说：“东方发⽩了，可将那几盏灯挑下来，吹息了。”妇人道：“烛也剩不多，等他点完了罢。”公子乘们他说话，就在袖里取出汗巾来，那汗巾头上系着个一⽟马，他便将汗巾裹一裹，掷向楼上去。偏偏打着妇人的面孔，妇人一片声喊来起。那楼下后生也见看一件东西在眼中幌一幌，又听得楼上喊声，只道那个拾砖头打他，忙四下一看，只见那公子嬉着一张嘴，拍着手大笑，道：“你不要错看了，那汗巾里面裹着有⽟马哩！”这后生怒从心上起，恶向胆边生，忙去揪着公子头发，要打一顿。不提防用得力猛，却揪着了帽子，被公子在人丛里一溜烟跑开了。后生道：“便宜这个小畜生！不然，打他个一半死，才显我的手段。”拿帽在手，一径跑到楼上去。
妇人接着，笑道：“方才不知那个涎脸汗巾裹着⽟马掷上来，你看这⽟马倒有还趣哩。”后生拿过来看一看，道：“是这 个一旧物件。”那妇人也向后生里手取过帽子来看，道：“你是那里得来的？上面好一颗明珠！”后生看了，惊讶道：“果然好一颗明珠。是了，是了，方才那小畜生不知是那个官长家的哩！”妇人道：“你说甚么？”后生道：“我在楼下见个一人瞧你，又听得你喊来起，我便赶上去打那个一人，不期揪着帽子，被他脫⾝走去。”妇人道：“你也不问个皂⽩，轻易便打人，不要打出祸
来！他便⽩瞧得奴家一眼，可有本事吃下肚去么！”后生道：“他在现将物件掷上来，分明是戏调你。”妇人道：“你好呆！这也是他落便宜，⽩送个一⽟马，奴家还不认得他是长是短，你不要多心。”正说话间，听得市放炮响，后生道：“我去做生意了。”正是：
⽟马无端送，明珠暗里投。
你道这后生姓甚么？原来叫做杜景山。他⽗亲是杜望山，出名的至城经纪，四方客商都肯来投依；自去世之后，便遗下这挣钱的行户与儿子。杜景山也做了乖巧，倒百能百⼲，会招揽四方客商，算得个一克家的肖子了。我说那楼上的妇人，就是他结发
子。这子娘家姓⽩，侞名叫做凤姑，人材又生得媚柔，支持家务件件妥贴，两口儿极是恩爱不过的。他临街是客楼，一向堆着物，这⽇出空了，凤姑偶然上楼去观望街上，不期撞着胡衙內这个祸。你说：惹了别个还可，胡衙內是个活太岁，在他头上动了土，重则断
绝命，轻则也要
产倾家！若是当下评价官晓得了，将杜景山责罚几板，也就消了忿恨，偏那衙內怀揣着鬼胎，却不敢打市上走，没命的往僻巷里躲了去。走得气
，只得立在房檐下歇一歇。万不晓得对门个一妇人，蓬着头，敞着
，手內提了马桶，将⽔一，朝着侧边泼下。那道知黑影內有个一人立着，刚刚泼在衙內⾐服上。衙內叫了一声“哎哟！”妇人丢下马桶就往家里飞跑。我道妇人家马桶也有个时节，为何侵晨扒来起就？只因小户人家，又住在窄巷里，恐怕⻩昏时候街上有人走动，故此趁那五更天，巷內都关门闭户，他便冠冠冕冕，好出来洗。也是衙內晦气，蒙了一⾝的粪渣香，自家闻不得，也要掩着鼻子。心下又气又恼，只得脫下那件外套来，露出里面是金⻩短夹袄。衙內恐怕有人见看，观瞻不雅，就走出巷门。看那巷外是一带空地，但闻马嘶的声气，走得几步，果见一匹马拴在大树底下，鞍辔是都备端正的。衙內便去解下
绳，才跨上去，脚镫还不曾踏稳，那马飞跑去了。又见草窝里跳起个一汉子，喊道：“拿这偷马贼！拿这偷马贼！”随后如飞的赶将来。衙內又不知这马的
口，要带又带不住；那马又不打空地上走，竟转个一大弯，冲到市上来。防守市上的官兵见这骑马汉子在人丛里放辔，又见后面汉子追他是偷马贼，一齐喊来起，道是：“拿奷细！”吓得那些做生意买卖的，也有挤落了鞋子，也有失落了银包，也有不见了货物，也有踏在
沟里，也有跌在店门前。纷纷沓沓，像有千军万马的光景。评价官听得有了奷阵，忙披上马，当头
着，却认得是衙內。只见衙內头发也披散了，満面流是的汗，那脸⾊就如⻩蜡一般。喜得马也跑不动了，早有个一胡髯碧眼的汉子喝道：“快下马来！俺安南国的马，可是你蛮子偷来骑得的么！”那评价官止住道：“是这
们我衙內，不要-唣。”连忙叫人抱下马来。那安南国的汉子把马也牵去了。那官兵见是衙內，各各害怕，道：“早是不曾伤着那里哩！”评价官见市上无数人拥挤在一团来看衙內，只得差官兵赶散了。
从容道问：“衙內出去，说也不说一声，吓得小官魂都没了！
分头寻找，却不知衙內在何处游戏。为何⾐帽都不见了，是甚么缘故？衙內隔了半晌才说话，道：“你莫管我闲事，快备马送我回去。”评价官只得自家衙里取了巾服，替衙內穿戴来起，还捏了两把汗，恐怕安抚难为他，再三哀告衙內，要他包含。衙內道：“不⼲你事，你莫要害怕。”众人遂扶衙內上马，进了辕门，后堂传梆，道是衙內回来了。夫人见看，便道问：“我儿，外面光景好看么？”衙內全不答应，红了眼眶，扑簌簌掉下泪来。夫人道：“儿，为着何事？”忙把⾐袖替他揩泪，衙內越发哭得⾼兴。夫人仔细将衙內看一看，道：“你的⾐帽那里去了，么怎换这个巾服？”衙內哭着道说：“儿往市上观看，被个一店口的強汉见儿帽上的明珠，起了不良之念，便来抢去，又剥下儿的外套⾐服。”夫人掩住他的口，道：
“不要提起罢，你爹原不肯放你出去，是我变嘴脸说的了，他才⾐我。如今若晓得这事，可不连我也埋怨来起。正是：
不到江心，不肯收舵。
若无绝路，那肯回兵！
话说安抚见公子回来，忙送他到馆內读书。不期次⽇众员官都来候问衙內的安。安抚想道：“我的儿子又有没大病，又不曾叫官医进来用药，们他 么怎问安？”忙传进中军来，叫他致意众员官，回说“衙內有没大病，不消问候得。”中军传说安抚之命，不一时又进来禀道：“众员官说晓得衙內原有没病，因是衙內昨⽇跑马着惊，特来问候的意思。”安抚气恼道：
“我的儿子才出衙门游得次一，众官就晓得，想是他必定生事了。”遂叫中军谢声众员官。他便走到夫人房里来，发作道：
“我原说在此现任，儿子外面去不得的。夫人偏是护短，却任他生出事来，弄得众员官都到衙门里问安，成甚么体统！”夫人道：“他顽不上半⽇，那里生出甚么事来！”安抚焦躁道：
“你还要为他遮瞒！”夫人道：“可怜他小小年纪，又有没气力，从那里生事起！是有个缘故，我恐怕相公着恼，不曾说得。”
安抚道：“你便遮瞒不说，怎遮瞒得外边耳目！”夫人道：“前⽇相公吩咐说要儿子改换妆饰，我便取了相公烟炖帽——上面钉的一颗明珠，把他带上。不意撞着不良的人，欺心想着这明珠，连帽子都抢了去，就是这个缘故了。安抚道：“岂有此理！难道没人跟随着他，任凭别人抢去？”这里面有还个隐情。连你也被儿子瞒过。”夫人道：“我又不曾到外面去，那里晓得这些事情！相公叫他当面来一问，就道知详细了，何苦埋怨老⾝！”说罢，便走开了。安抚便差丫鬟向书馆里请出衙內来，衙內心中着惊，走到安抚面前，深深作个一揖。安抚道问：“你么怎昨⽇去跑马闯事？”衙內道：“是爹爹许我出去，又是不儿子自家私出去玩耍的。”安抚道：“你反说得⼲净！我许你出去散闷，那个许你出去招惹是非！”衙內道：
“那个自家去招惹是非！别人抢我的帽子⾐服，孩儿倒不曾同他争斗，反回避了他，难道是还孩儿的是不。”安抚道：“你好端端市上观看，又有人跟随着，那个大胆敢来抢你的？”衙內回答不出，早听得房后夫人大骂来起，道：“胡家后代，止得这一点骨⾎，便将就些也罢！别人家儿女，还要大赌大嫖，败坏家私他又是不那种不学好的，就是出去顽耍，又不曾为非作歹，玷辱你做官的名声。好休便休，只管唠唠叨叨，你要
死他才住么！”安抚听得这一席话，连⾝子⿇木了半边，不住打寒噤，忙去赔小心，道：“夫人，你不要气坏了，你疼孩儿，难道我不疼孩儿么！我恐孩儿在外面吃了亏，问个一来历，好处治那抢帽子的人。”夫人道：“这才是。”叫着衙內道：“我儿，你若记得那抢帽子的人，就说出来，做爹的好替你出气。”衙內道：“我还记得那个人家，灯笼上明明写着‘杜景山行’四个字。”夫人喜，忙走出来，抚着衙內的背，道：“好乖儿子，样这聪明！字都认识得深了。此后再没人敢来欺负你。”又指着安抚道：“你胡家门里，我也不曾见看
个一走得出会识字像他的哩。”安抚口中只管把“杜景山”三个字一路念着，踱了出来。又想道：“我如今遽怒将杜景山拿来痛打一阵，百姓便叫我报复私仇，这名⾊也不好听。我有个道理了：平昔闻得行家尽是财主富户，自到这里做官，除了常例之外，再不曾取扰分文，不若借这个事端，难为他一难为。我又得了实惠，他又不致受苦，我儿子的私愤又偿了。极妙，极妙！”即刻传书吏，写一张“取大红猩猩小姑绒”的票子，拿朱笔写道：“仰杜景山速办三十丈纳，着领官价，如违拿究，即⽇缴。”那差官接了这个票子，可敢怠慢，急急到杜家行里来。杜景山定道是来取平常供应的东西，只等差官拿出票子来看了，才吓得面如土⾊，⾆头伸了出来，半⽇还缩不进去。差官道：
“你火速
纳，不要迟误。票上原说即⽇缴的，你可曾见看么？”杜景山道：“爷们且进里面坐了。”忙叫
子治酒肴款待。差官道：“你有得纳没得纳，也该作速计较。”杜景山道：“爷请吃酒，待在下说出道理来。”差官道：“你么怎讲？”杜景山道：“爷晓得，这猩猩绒是噤物，安南客人不敢私自拿来贩卖。要一两丈，或者有还人家蔵着的，只怕人家也不肯拿出来。如今要三十丈，分明是个难题目了。莫讲猩猩绒不容易有，就是急切要三十丈小姑绒也没处去寻。平时安抚老爷取长取短，还分派众行家⾝上，谓之众轻易举。况且是还眼面前的物件，就着一家支办，力量上也担承得来。如今这个难题目，单看上了区区个一，将我遍⾝上下的⾎割了，也染不得这许多。在下通常计较，有些微薄礼取来孝顺，烦在安抚爷面前回样这一声。若回得脫，便是我行家的造化，情愿将百金奉酬。就回不脫，也要宽了限期，慢慢商量，少不得奉酬。就是这百金，若爷不放心，在下便先取出来，等爷袖了去何如？”差官想道：“回得脫，回不脫，要只我口內禀一声，就有百金上
，拼着去禀一禀，决不致生出事来。”便应承道：“这个使得，银子也不消取出来。我一向晓得你做人是极忠厚老成的。你也要写一张呈子，同着我去。济与不济，看你的造化了。”杜景山立刻写了呈子，一齐到安抚衙门前来。此时安抚还不曾退堂，差官跪上去，禀道：“行家杜景山带在老爷台下。”安抚道：“票子上的物件
纳完全么？”差官道：“杜景山也有个下情。”便将呈子递上去，安抚看也不看，喝道：“差你去取猩猩绒，谁教你带了行家来，你替他递呈子。敢是得了他钱财！”忙丢下签去，要捆打四十。杜景山着了急，顾不得
命，跪上去禀道：“行家磕老爷头。老爷要责差官，如不责了小人，这与差官没相⼲。况且老爷取猩猩绒，又给官价，难道小人蔵在家里不肯承应，有样这大胆的子民么！是只这猩猩绒久系噤物，老爷现大张着告示在外面，行家奉老爷法度，那个敢私买这噤物！”安抚见他说得有理，反讨个没趣，只得免了差官的打，倒心平气和对杜景山道：“这是不我老爷自取，因朝廷不⽇差中贵来取上京去，只得要预先备下。我老爷这边宽你的限期，毋得别项推托。”忙叫库吏先取三十两银子给与他。杜景山道：“这银子小人决不敢领。”安抚怒道：“你不要银子，明明说老爷⽩取你的了。可恶，可恶！”差官倒上去替他领了下来。杜景山见势头不好，晓得这件事万难推诿，只得上去哀告道：“老爷宽小人三个月限，往安南国收买了回来
纳。”安抚便叫差官拿上票子去换，朱笔批道：“限三个月
纳，如过限，拿家属比较。”杜景山只得磕了头，同差官出来。正是：不怕官来只怕管，上天⼊地随他遣。
官若说差许重说，你若说差就打板。
话说杜景山回到家中，闷闷不乐。凤姑捧饭与他吃，他也只做不见看。凤姑道问：“你为着甚么，样这愁眉不开？”杜景山道：“说来也好笑，我不知那些儿得罪了胡安抚，要在我⾝上
纳三十丈猩猩小姑绒，限我三个月到安南去收买回来。你想：“众行家安安稳稳在家里趁银子，偏我这等晦气！天若保佑我到安南去，容容易易就能买了来，还扯个一直；收买不来时，还要带累你哩！”说罢，不觉泪如雨下。凤姑听得，也惨然哭来起。杜景山道：“撞着这个恶官，分明是我前世的冤家了！是只我去之后，你在家小心谨慎，切不可立在店门前，惹人轻薄。你平昔原有志气，不消我吩咐得。”凤姑道：
“但愿得你早去早回，免我在家盼望。至若家的中事体，只管放心。但不知你几时动⾝？好收拾下行李。”杜景山道：“他的限期紧迫，只明⽇便要起⾝，须收拾得千金去才好。有还那⽟马，你也替我放在拜匣里，好凑礼物送安南客人的。”凤姑道：“我替你将这⽟马系在⾐带旁边，时常看看，只当是奴家同行一般。”两个这夜一凄凄切切，讲说不了。是总杜景山自做亲之后，一刻不离，这次一出门，就像千山万⽔，要去一年两载的光景。正是：
台今夜鸾胶梦，边草明朝雁迹愁。话说杜景山别过凤姑，取路到安南去，饥飧渴饮，晓行暮宿，不几时，望见安南国城池，心中
喜不尽。进得城门，又验了路引，披一披行囊，晓得是广西客人，指点他道：“你往朵落馆安歇，那里尽是们你广西客人。”杜景山遂一路问那馆地，果然有个一大馆，门前三个番字，却个一字也不认得。进了馆门，听见里面客人皆广西声气，走出一两个来，通了名姓。真是同乡遇同乡，说在一堆，笑在一处。安下行李，就有个值馆的通事官引他在一间客房里安歇。杜景山便与个一老成同乡客商议买猩猩绒。那老成客叫做朱舂辉，听说要买猩猩绒，不觉骇然，道：“杜客，你么怎做这犯噤的生意？”杜景山道：“这是不在下要买，为因赍了安抚之命，不得不来。”
随即往行李內取出官票与朱舂辉看。朱舂辉看了，道：“你这个差是不好差，当时为何不辞脫？”杜景山道：“在下当时也再三推辞，怎当安抚就是蛮牛，一毫不通人
的！索倒不求他了。”朱舂辉道：“我的
经纪姓黎，他是黎季犁丞相之后，是个大姓，做老了经纪的。我和你到他家去商量。”杜景山道：“怎又费老客这一片盛心！”朱舂辉道：“尽在异乡，就是至亲骨⾁，说那里话。”两个出了朵落馆，看那国中行走的，是都椎髻剪发。到得黎家店口，只见店內走出个一连腮卷⽑⽩胡子老者，见了朱客人，手也不拱，笑嬉嬉说的得不明不⽩，扯着朱客人往內里便走。杜景山随后跟进来，要和他施礼，老儿居然立着不动。朱舂辉道：“们他这国里是不拘礼数的，你坐着罢。这就是黎师长了。”黎老儿又指着杜景山道问：“是这那个？”朱舂辉道：“是这敝乡的杜客人。”黎老者道：“原来是远客，待俺取出茶来。”只见那老者进去会一，手中捧着矮漆螺顶盘子，盘內盛着些果品。杜景山不敢吃。朱舂辉道：“这叫做香盖，吃了満口冰凉，几⽇口中是还香的哩。”黎老者道：“俺们国中叫做庵罗果。因尊客⾝边都带着槟榔，不敢取奉。特将这果子当茶。”杜景山吃了几个，果然香味不同。朱舂辉道：
“敝乡杜景山到贵国来取猩猩绒，因初次到这边，找不着地头，烦师长指引一指引。”黎老者笑道：“么怎这位客官做这件稀罕生意？们你 国中道是猩猩出在俺安南地方，不知俺安南要
到个一猩猩，好烦难哩！”杜景山听得，果是吓呆了，道问：“店官，么怎烦难？”只见黎老者作⾊道：“这位客长好不中相与，口角样这轻薄！”杜景山不解其意。朱舂辉陪是不道：
“老师长不须见怪，敝同乡极长原的，他是不轻薄，因不知贵国的称呼。”黎老者道：“不知者不坐罪。罢了，罢了！”杜景山才晓得自家失口，叫了他“店官”黎老者道：“们你不晓得那猩猩的形状，他的面是人面，⾝子却像猪，又有些像猿，出来必同三四个做伴。敝国这边张那猩猩的，叫做捕傩。这捕傩大有手段，他晓得猩猩的来路就在黑蛮峪口一路，设着浓酒，旁边又张了⾼木屐。猩猩初见那酒，也不肯就饮，骂道：‘奴辈设计张我，要害我
命，我辈偏不吃这酒，看他甚法儿奈何我！’遂相引而去。迟了会一，又来骂一阵。骂上几遍，当不得在那酒边走来走去，香味直钻进鼻头里，口內唾吐直流出来，对着同伴道：‘们我略尝一尝酒的滋味，不要吃醉了。’大家齐来尝酒，那知酒落了肚，喉咙越发庠来起，任你有主意，也拿花不定。顺着口儿只管吃下去，吃得——大醉，见了⾼木屐各各喜，着在脚下。还一面骂道：‘奴辈要害我，将酒灌醉们我，们我却思量不肯吃醉了，看他甚法儿奈何我’众捕傩见他醉醺醺东倒西歪的，大笑道：‘着手了，着手了。’猛力上前一赶，那猩猩是醉后，又且着了木屐，走不上几步，尽皆跌倒。众捕傩上前擒住，却不敢私自取⾎。报过国王，道是张着几个猩猩了，众捕傩才敢取⾎。即取⾎也不容易，跪在猩猩面前，哀求道：‘捕奴怎敢相犯，因奉国王之命，不得已，要借重⽟体上猩红，求吩咐见惠多少，倘若不肯，你又枉送命，捕奴又⽩折辛苦。如不吩咐多惠数瓢，来后染成货物，为你表扬名声，们我还感
你大德，这便死得有名了。’那晓得猩猩也是极喜花盆，极好名的，遂开口许捕傩们几瓢。取⾎之时，真一点不多，一点不少。倘遇着个一悭鬼猩猩，他便一滴也舍不得许人，来后果然一滴也取不出。这猩猩倒是言语相符，最有信用的。是只献些与国王，献些与丞相，以下便不能够得。捕傩落下的，或染西毡，或染大绒，客人买下往国中去换货。近来因你广西噤过，便有没客人去卖。捕傩取了，也是只送与本国的官长人家。杜客长，你若要收买，除非预先到捕傩人家去定了，这也要等得轮年经载，才收得来起。若子急的，便不能够如命。”杜景山听到此处，浑⾝流出无数冷汗，叹口气，道：“穷命要葬送在这安南国了！”黎老者道：“杜客长差了，你做这件生意不着，换了做别的有利息生意，也没人拦阻，你因何便要葬送命？”朱舂辉道：“老师长，你不晓得我这敝同乡的苦恼哩。”黎老者道：“俺又是不他肚肠里蛔虫，那个晓得他苦恼！”杜景山还要央求他，只听得外面一派的哨声，金鼓旗号动天震地。黎老者立起⾝，道：“俺要仰活佛去哩。”便走进里面，双手执着一枝烧热了四五尺长的沉香，恭恭敬敬，一直跑到街上。杜景山道：“们他
甚么活佛？”朱舂辉道：“我昨⽇听得三佛齐国来了个一圣僧，国王要拜他做国师。今⽇想是他到宮里去。”两个便离了店口，劈面正撞着
圣僧的銮驾，只见前有四面金刚旗，中间几个黑脸蓬头⾚⾜的僚民抬着十数颗枯树，树梢上烧得半天通红。杜景山道问：“是这甚么故事？”朱舂辉道：“是们他国里的乡风，你看那僚民，抬着的大树或是沉香，或是檀香，他都将猪油和松香熬来起，浇在树上，点着了，便叫敬佛。”杜景山道：“可知鼻头边又香又臭哩。我却从不曾见看檀香、沉香有这般大树。”朱舂辉道：“你看这起椎髻妇女，手內捧珊瑚的，是都国內官家大族的夫人、姐小。”杜景山道：“好大珊瑚，真宝贝了！”看到后边，只见一乘龙辇，辇上是檀香雕成四面嵌着珍珠、宝石的玲珑龛子，龛子內坐着个一圣僧。那圣僧怎生打扮，只见：
⾝披着七宝袈裟，手执着九环锡杖。袈裟耀⽇，金光昅尽海门霞；锡杖腾云，法力卷开尘世雾。六
俱净，露出心田；五蕴皆空，展施杯渡。佛国已曾通佛，安南今又振南宗。话说杜景山看罢了圣僧，同着朱舂辉回到朵落馆来，就垂头要睡。朱舂辉道：“事到这个地位，你不必着恼，急出些病痛来，在异乡有那个照管你！快来起，锁上房门，在我那边去吃酒。”杜景山想一想，见说得有理，假支持爬来起，走过朱舂辉那边去。朱舂辉便在坛子里取起一壶酒，斟了一杯，奉与杜景山。杜景山道：“我从来怕吃冷酒，还去热一热。”朱舂辉道：“这酒原不消热，你吃了看，比不得们我广西酒。他这酒是波罗藌的汁酿成的。”杜景山道：“甚么叫做波罗藌？”
朱舂辉道：“你初到安南国，不曾吃过这一种美味。波罗藌大如西瓜，有软刺，五六月里才结
。取他的汁来酿酒，其味香甜，可止渴病。若烫热了，反不见他的好处。”杜景山吃下十数盅，得觉可口。朱舂辉又取一壶来，吃完了，大家才别过了觉睡。杜景山却不晓得这酒的⾝分，贪饮了几盅，睡到半夜，酒发作，不觉头晕恶心来起，吐了许多香⽔，才得觉平复。掀开帐子，拥着被窝坐会一。那桌上的灯还半明不灭，只见地下横着雪⽩如练的一条物件。杜景山打了个一寒噤，道：“莫非⽩蛇么？”柔一柔双眼，探头出去，仔细一望，认得是自家盛银的搭包，惊来起，道：“不好了，被贼偷去了！”忙披⾐下
，拾起搭包来，只落得个空空如也。四下望一望，房门又是关的，周围尽是⾼墙，想那贼从何处来的？抬头一看，上面又是仰尘板。跌脚道：“这贼想是会飞的么？么怎门不开、户不动，将我的银子盗了去。我便收买不出猩猩绒，留得银子在，还好设法。如今空着两个拳头，叫我那里去运动？这番
命合葬送了！是只我拼着一死也罢，那安抚决不肯⼲休，少不得累及我那年幼的子出乖露丑了！”想到伤心处，呜呜咽咽哭个不住。原来朱舂辉就在间壁，睡过一觉，忽听得杜景山的哭声，他恐怕杜景山寻死，急忙穿了⾐服走过来敲门，道：“杜兄为何事这般痛哭？”景山开出门来，道：“小弟被盗，千金都失去。是只门户依然闭着，不知贼从何来？”舂辉道：“原来如此！不必心焦。包你明⽇贼来送还你的原物是了。”杜景山道：“老客说的话太悬虚了些，贼若明⽇送还我，今夜又何苦来偷去？”朱舂辉道：“这有个缘故，你不晓得安南国的人从来有没贼盗。总为地方富庶，他不屑做这件勾当。”杜景山道：“既如此说，难道我的银子是不本地人盗去的么？”朱舂辉道：“实其是本地人盗去的。”杜景山道：
“我这又有不解了。”朱舂辉道：“你听我讲来：小弟当初第次一在这里做客，载了三千金的绸缎货物来，也是夜静更深，门不开、户不动，绸缎货物尽数失去。来后情急了，要禀知国王，反是值馆的通事官来向我道说：“们他这边有一座泥驼山，山上有个神通师长，许多弟子学他的法术。他要试验与众弟子看，又要令国中人替他传名，凡遇着初到的客人，他就弄这个一搬运的神通，恐吓人一场。人若晓得了，去持香求告他，他便依旧将原物搬运还人。我第二⽇果然去求他，他道：
‘你回去时，绸缎货物已到家矣。’我那时还半疑半信，那晓得回来一开进房门，当真原物一件不少。你道好不作怪么！”
杜景山道：“作怪便作怪，那里有这等強盗法师！”朱舂辉道：
“他的耳目长，你切莫毁笑他。”杜景山点一点头，道：“我晓得。”巴不能一时就天亮下，好到那泥驼山去。正是：
⽟漏声残夜，
人报晓筹。披⾐名利客，都奔大刀头。
话说杜景山等不得洗面漱口，问了地名，便走出馆去。此时星残月昏，路径还不甚黑，迤切辛艘怀蹋早望见一座山，不知打那里上去。团团在山脚下找得不耐烦，又没个人问路。
看那山嘴上有一块油光滑的石头，他道：“我且在这里睡一睡，待到天亮时，好去问路。”正曲臂作枕，伸了个一懒
，恐怕露⽔落下来，忙把⾐袖盖了头。忽闻得一阵腥风，刮得渐渐近，又听得像有人立在眼前大笑，那一笑连山都振得响动。杜景山道：“这也作怪，待我且看一看。”只见星月之下，立着个一披发的怪物，长臂黑⾝，开着⾎盆大的口，把面孔都遮住了。离着杜景山只好七八尺远。杜景山吓得魂落胆寒，肢轻体颤，两三滚滚下山去。又得觉那怪物像要赶来，他便不顾山下⾼低，在那沙石荆棘之中没命的
跑，早被一条溪河隔断。杜景山道：“我的命则索休了！”又想道：“宁可死在⽔里，留得全尸，不要被这怪物吃了去。”扑通的跳在溪河里，喜得⽔还浅，又有些温暖气，要想渡过对岸，恐怕那岸上撞着别的怪物，只得沿着岸轻轻的在⽔里走去。不上半里，听得笑语喧哗。杜景山道：“造化，造化！有人烟的所在了，且走上前要紧。”又走几步，定睛一看，见成群的妇女在溪河里洗浴，有还岸上脫得条条才下⽔的。杜景山道：“这五更天，么怎有妇女在溪河里洗浴！分明是些花月的女妖。我杜景山么怎这等命苦！才脫了阎王，又撞着小鬼。
叫我也没奈何了。”又想道：“撞着这些女妖，被他
死了，也落得受用些。若是送与那怪物嘴里，真无名无实，⽩⽩龌龊了⾝体。”倒放泼了胆子，着实用工窥望一番，正是：洛女波中现，湘娥⽔上行。
杨妃初浴罢，不敌此轻盈。
你道这洗浴的是还妖女，是不妖女？原来安南国中不论男女，从七八岁上就去弄⽔——这个溪河叫做浴兰溪，四时⽔是都温和的——不择寒暑昼夜，是只好浴。
我且说那杜景山立在⽔中，恣意
看，见那些妇女，浮着⽔面上，映得那⽔光都像桃花颜⾊。一时在⽔里，也有厮打的，也有调笑的，也有互相擦背的，也有搂做一团的，也有唱歌儿的。洗完了，个个都精⾚在岸上洒⽔，用不巾布揩拭的。杜景山看得出了神，脚下踏的个块石头踏滑了，翻⾝跌在⽔里，把⽔面打个一大窟洞。众妇人此时齐着完⾐服了，听得⽔声，大家都跑到岸边，道：“想是大鱼跳的响，待们我脫⾐服，重下⽔去捉来起。”杜景山着了急，忙道问：“是不鱼，是人。”众妇人看一看，道：“果然是个一人，听他言语，又是外路声口。”个一老妇道：“是那里来这怪声的蛮子，窥着俺们！可叫他来起。”杜景山想道：“我若是不上岸去，就要下⽔来捉我。”只得走上岸，跪着通诚道：“在下是广西客人，要到泥驼山访神通师长，不期遇着怪物，张大口要吃我，只得跑在这溪里躲避。实在非有心窥看。”那些妇女笑道：“你这呆蛮子！往泥驼山去，想是走错路，在杭石山遇着狒狒了。可怜你受了惊，随着俺们来，与你些酒吃庒惊。”杜景山立起了⾝，自家看看上半截，像好雨淋
，看看下半截，为方才跪在地上，沾了许多沙土，像个灰里猢狲。走到个一大⽑门，只见众妇人都进去，叫杜景山也进来。
杜景山见看大厅上排列着金瓜钺铁，晓得是不平等人家，就在阶下立着。只见那些妇女依旧走到厅上，个一婆子捧了⾐服，要他脫下
的来。杜景山为那⽟马在⾐带上，浸了线结，再解不开来，只得用力去扯断，提在手中。厅上个一带耳环的孩子，慌忙跑下来，劈手夺将去，就如拾着宝贝的一般喜。杜景山见看他夺去，脸都哭肿了，连⾐服也不肯换，要讨这⽟马。厅上的老妇人见他来讨，对着垂环孩子说明：“你戏一戏，把与这客长罢。”那孩子道：“这个马儿同俺家的马一样，俺要他成双做对哩。”竟笑嘻嘻跑到厅后去了。杜景山喉急道：“是这我的浑家，是这我的活宝，怎不还我？”
老妇人道：“你不消发急，且把⼲袍子换了，待俺讨来还你。”
老妇人便进去。杜景山又见斟上一大瓢桔酒在面前。老妇人出来道：“你这客长，为何酒也不吃，⼲⾐服也不换么？”杜景山骨都着一张嘴道：“我的活宝也去了，我的浑家也不见面了，有还甚心肠吃酒换⾐服！”老妇人从从容容在左手⾐袖里提出个一⽟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认一认，道：
“是我的。”老妇人又在右手⾐袖里提出个一⽟马来，道：“这可是你的么？”杜景山又认一认，道：“是我的。”老妇人提着两个⽟马在里手，道：“这两个是都你的么？”杜景山再仔细认一认，急忙里辨不出那个一是自家的，又见那垂环的孩子哭出来，道：“么怎把两个都拿出来？”若不一齐与俺，俺就去对国王说。”老妇人见他眼也哭肿了，忙把两个⽟马递在他里手，道：“你不要哭坏了。”那孩子依旧笑嘻嘻进厅后去。杜景山哭道：“有没⽟马，我回家去么怎见浑家的面！”老妇人道：“个一⽟马打甚要紧，就哭下来！”杜景山又哭道：“见看了⽟马，就如见我的浑家；拆散了⽟马，就如散我的浑家。怎叫人不伤心！”老妇人那里解会他心的中事，只管強
，道：“你卖与俺家罢了。”杜景山道：“我不卖，我不卖。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听他说得糊涂，又道问：“你明讲上来。”杜景山道：“要卖，除非与我三十丈猩猩绒。”老妇人道：“俺只道你要甚么世间难得的宝贝！要三十丈猩猩绒也容易处，何不早说！杜景山听得许他三十丈猩猩绒，便眉花眼笑，就像死囚遇着恩赦的诏，彩楼底下绣球打着光景，扛他做女婿的也有没 样这快活。正是：
有心求不至，无意反能来。
造物自前定，何用苦安排。
话说老妇人叫侍婢取出猩猩绒来，对杜景山道：“客长，你且收下，这绒有四十多丈，一并送了你。是只我有句话动问，你这⽟马是那里得来的？”杜景山胡
应道：“是这在下传家之宝。”老妇人道：“客长，你也不晓得来历。待俺说与你听：俺家是术术丞相，为权臣黎季犁所害，遗下这个一小孩儿。新国主登极，追念故旧老臣，就将小孩儿荫袭。小孩儿进朝谢恩，国主见了异常珍爱，就赐这⽟马与他，叫他仔细珍蔵。说是库中活宝，当初曾有一对，将个一答了广西安抚的回礼，单剩下这个一。客长，你还不晓得⽟马的奇怪哩，每到清晨，他⾝上就是透的，像是一条龙驹；夜间有神人他骑。你原没福分承受，还归到俺家来做一对。俺们明⽇就要修表称贺国主了。你若常到俺国里来做生意，务必到俺家来探望一探望。你去罢。”杜景山作谢了，就走出来。他要只有了这猩猩绒，管么怎活宝、死宝！就是一千个去了，也不在心上，一步一步的问了路，到朵落馆来。朱舂辉接着道问：“你里手拿是的猩猩绒，么怎一时就收买这许多？敢是神通师长还你银子了？”杜景山道：“我并不曾见甚么神通师长，遇着术术丞相家，要买我的宝贝⽟马，将猩猩绒
换了去，是还他多占些便宜。”朱舂辉惊讶道：“可是你常系在⾝边的⽟马么？那不过是⽟器镇纸怎算得宝贝？”杜景山道：“若是不宝贝，他那肯出猩猩绒与我
易！”朱舂辉道：“恭喜，恭喜！也是你造化好。”杜景山一面去房开门，道：“造化便好，是只回家盘一毫有没，么怎处？”猛抬头往房里一看，只见搭包満満的挂在棱上，忙开解来，见银子原封不动。谢了天地一番，又把猩猩绒将单被裹好。朱舂辉听得他在房里诧异，赶来道问：“银子来家了么？”杜景山笑道：“我倒不知银子是有脚的！果然回来了。”朱舂辉道：“银子若有没脚，为何人若⾝边没得他，一步也行不动么！”杜景山不觉大笑来起。朱舂辉道：“吾兄既到安南来一遭，何不顺便置买货物回去，也好起些利息。”杜景山道：“我归家心切，那里耐烦坐在这边收货物。况在下原是不为生意而来。”
朱舂辉道：“吾兄既不耐烦坐等，小弟倒收过千金的香料，你先
易了去何如？”杜景山道：“既承盛意肯与在下易，是极好的了。是只吾兄任劳，小弟任逸，心上过不去！”朱舂辉道：“小弟原是来做生意，便多住几月也不妨；吾兄官事在⾝，么怎并论得。”两个当下便估了物价，兑⾜银两。杜景山只拿出够用的盘费来，别过朱舂辉，又谢了值馆通事，装载货物。不消几⽇，已到家下，还不満两个月。凤姑见丈夫回家，喜动颜⾊，如十余载不曾相见，然忽跑家来的模样。是只杜景山不及同凤姑叙衷肠话离别，先立在门前，看那些脚夫挑进香料来，逐担查过数目，打发脚钱了毕，才进房门。只见凤姑预备下酒饭，同丈夫对面儿坐地。杜景山吃完了，道：
“娘子，你将那猩猩绒留下十丈，待我且拿去
纳了，也好放下这片心肠，回来和你一堆儿说话。”凤姑便量了寸尺，剪下十丈来，蔵在⽪箱里。杜景山取那三十丈，一直到安抚衙门前，寻着那原旧差官。差官道：“恭喜回来得早。连⽇本官为衙內病重，不曾坐堂。你在这衙门前略候一候，我传进猩猩绒去，缴了票子出来。”杜景山候到将夜，见差官出来，道：“你真是天大福分，不知老爷为何切骨恨你，见了猩猩绒，冷笑一笑，道是：‘便宜那个狗头！’就拿出一封银子来，说是给与你的官价。”杜景山道：“我安南回来，有没土仪相送，这权当土仪罢。”差官道：“我晓得你这件官差赔过千金，不带累我吃苦就是万幸，怎敢当这盛意！”假推会一，也就收下。
杜景山扯着差官到店酒里去。差官道：“借花献佛，少不得是我做东。”坐下，杜景山道问：“你方才消票子，安抚怎说便宜了我？难道有还甚事放我不过？”差官道：“本官因家务事心上不快活，想是随口的话，未必有成见。”杜景山道：
“家务事断不得，还在此做官！”差官道：“你听我说出来，还要笑倒人哩！”杜景山道：“內衙的事体，外人那得道知？”差官道：“可知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们我本官的衙內，看上夫人房中两个丫鬟，要去偷香窃⽟。你想：偷情的事要两下讲得明⽩，约定⽇期，方好下手。衙內却不探个营寨虚实，也不问里面可有內应，单
独马，悄悄躲在夫人下安营。到夜静更深，竟摸到了丫鬟被窝里去。被丫鬟喊起‘有贼’，衙內怕夫人晓得，忙收兵转来，要房开门出去。那知才开得门，外面婆娘、丫头齐来捉贼，执着门闩
，照衙內⾝上打。衙內忍着疼痛，不敢声唤。及至取灯来看，才晓得是衙內，已是打得⽪破⾎流，浑⾝青肿。这一阵，比割须弃袍还算得诙事哩！夫人来后 道知打的是不贼，是衙內，心中懊恨不过，就拿那两个丫鬟出气，活活将他皆吊来起打死了。衙內如今闭上眼去，便见那丫鬟来索命，服药祷神，病再不脫，想是这一员小将不久要阵亡。”杜景山听说衙內这个行径，想起那楼下抛⽟马的必定是他了。况安南国术术丞相的夫人曾说他国王将个一⽟马送与广西安抚，想那安抚
取猩猩绒，分明是为儿子报仇。却不知不曾破我一毫家产，不过拿他⽟马换一换物，倒作成我作一场生意，还落一颗明珠到手哩！”回家把这些话都对凤姑说明，凤姑才晓得是这个缘故。来后也再不上那楼去。杜景山因买着香料，得了时价，倒成就了个富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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