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转眼间,拾粮到院里已有一月光景。这一月,拾粮过得不一般。⽔家跟何家不能比,长工跟短工不能比。两个财主家,各是各的使人招儿,各是各的拿人法儿。要想挣口长饭吃,拾粮就得耐住

子受。受得受不得都要受。
好在,拾粮內里心不怕这受。
月末这一天,拾粮在正草滩上放羊,羊倌有事回了家,管家老橛头让他暂时顶几天。空旷辽阔的大草滩上,拾粮在正专心致志练炮肚,炮肚是羊倌的看家本领,羊在草滩上跑来起没个野,你想拿腿双撵,非把你挣死。练好了炮肚,照准头羊一石头甩出去,乖乖的,全都回来了。拾粮见看过老羊倌甩炮肚,那准儿,一甩个一神。有天他惊见三姐小也拿着炮肚,照准山崖上的只一鹰就甩,天呀,差点就给打着。
这三姐小,在拾粮里心越来越像个魔。
拾粮模仿着老羊倌的样子,正要甩,突然就有音声说:“你妹妹拾草要嫁到⽔家来。”
拾粮一惊,手软软地垂下来,炮肚里的石头,愣了好几愣“当”一声落在了草滩上。
之前,拾粮耳风里也听到些关于妹妹拾草的事,对那些个骇死人的传言,他不信。満嘴里胡吣哩,草草可是爹的心上⾁,爹能那么狠心?再说,我家草草那么好,老天爷能收她?不能!
可这些⽇子,拾粮犹豫了,害怕了。⽔家大院听到的,看到的,有还隐隐感觉到的,像好都不大对劲儿。这个心细的孩子,打五糊爷领着他上路的那一刻,里心就多了几层想,他实在弄不明⽩,一向挑长工比挑女婿还挑得仔细挑得苛刻的⽔家大院,咋就会瞅上他?莫非――这下,拾粮终于信了。说话的是不别人,正是跟他起一放口牲的老橛头的外甥,个一叫三猴子的半大子光

。
“等着吧,拾粮,等你家拾草抬进院,你就有好⽇子过了。”
三猴子完说这句,撇下拾粮,扯开他的驴嗓子,喊破天爷一样吼起他的小桃梅来:
正月里的桃梅花正呀月正
我我和的小妹妹看呀花灯
花灯一串明呀
小妹妹散散你的心
二月里的桃梅花呀龙抬头
我我和的小妹妹上呀彩楼
彩楼万丈⾼呀
小妹妹小心闪坏了

三月里的桃梅花三呀月三
我我和的小妹妹上呀江南
江南路好远呀
小妹妹搭个火轮船
四月里的桃梅花四月呀八
我我和的小妹妹摘呀⻩瓜
⻩瓜大的大呀
小妹妹小的才开花
三猴子的音声喊得能把天裂开,拾粮耳朵里,却啥也听不见。三猴子正要扯上嗓子把小桃妹喊到五月里,拾粮猛就怪惊惊呜嚎了一声。那声呜着实子怪,不⾼,也不低,轰沉沉的,像是一群狼合了劲儿为同伴发悲,狼在同伴死去的时候就会出发这种闷腾腾的呜嚎。又像是一头公牛在向群狼出发攻击时的那种响,嘶哑,郁愤,却又不可阻挡,暗含着震彻天地的力量。三猴子让这一声呜震住了,嘎地收起喊,张大了嘴巴盯住拾粮。草滩也让这声呜给震住了,瞬间没了声息,佛仿,那一声呜,能遮天蔽地。
草滩上怕的就是这音声。
猛地,三猴子见看,一向老实巴

的新长工拾粮突然学犍牛那样将眼瞪了几瞪,头美美地冲天空中了几下,一扬蹄子,跑了。
他丢下幸福的吃草的一群羊,也不去院里说一声,就跑了。等三猴子醒过神,那瘦弱的黑影儿已消失在茫茫草滩上。
这个下午的来路心情有点好,东沟那边又死了人,事主家刚刚给他磕过头,请他去东沟斩⽳。沟里一死人,斩⽳人来路的心情就能好来起,他这门手艺,还没被人忘掉。东沟那些个有头有脸的人家,还在桩桩事儿上记得他。斩⽳人来路拿着铁锨,正要出门,院门突然就让拾粮给撞开了。
“娃,你不放羊哩么,咋?”
来路一脸惊,他被儿子拾粮突然闯回来的样子吓坏了。
“不,不啊,爹――”拾粮猛地拽住爹,沉腾腾喊了一声。
这个下午,西沟这座篱笆门掩起的小院里,真正演了一场伤心戏。来路先是左抵右挡,不让儿子把话问出来。拾粮哪里肯,双手死死地抓着爹的胳膊,就一句话:“草草是是不要嫁到青石岭?”
来路惶惶的,面对瞒了一年的儿子,有点抵挡不住了。脸⾊紫着,黑着,涨红着,熄灭着,一波儿一波儿地涌过浪,最终,一把推开儿子,腾地就给抱头蹲到了地上,哭扯着嗓子嚎道:“拾粮你个狠心的,你把爹往死里问哩。”
登时,拾粮清楚了,明⽩了,这事是真!妹妹真要嫁给经已死去的宝儿!
“草草呀――”拾粮叫喊着,扑向窑洞。窑洞门晃了几晃,拾粮一头给栽倒了。
这一天的来路家,着实子撕心裂肺。五糊爷闻讯赶来时,就见⽗子俩个一爬在院里,嚎天扯泪。个一,抱着炕上奄奄一息的妹妹,两股子清泪河⽔般流。就连傻儿老大拾羊,也躺在院子里惶惶地抹眼泪。
“做啥哩,做啥哩,们你
是这做啥哩?”五糊爷想安慰,却被眼前这景儿弄得又酸心又难肠,劝着的人停下劝,陪着一家人流起泪来。
流完,五糊爷掰过拾粮的肩:“娃,你坐下,听五糊叔跟你说。”
“我不听,我谁的话也不听!”
“娃,你得听!”
到了此时,五糊爷也想不瞒谁了,事情到这份上,再瞒还能顶啥用?⽔家那边已发了话,改天择⽇拿人。⽔二爷把话说得很是响当,他⽔家要拿就活拿,死不拿。死了拿去没用,既冲不了喜,也招不了魂,他⽔家花钱要花个明⽩。
这主意真是损得很,也不知哪个挨天刀的出这损主意。把个活人抬去过,跟坟里的魂灵儿拜堂子,闹新房,还要圆満七天的房,上下见⾎红,后最伴着一声

叫,双双去坟里过⽇子。人世上,何时听过这等的事儿?可⽔二爷偏是能说出口,还要他保证来路家不翻供,一切按⽔家的规矩来。天爷,到了这份上,五糊爷也不捂了,不盖了,横竖就按⽔家的意思说出去,他自个也能解脫些。
说出去。
“不呀,五糊叔――”拾粮的头重重地撞在炕沿上。
来路听见这一声,道知
己自一年的努力⽩费了,至甚,这一辈子的奔弹,都成了空。“不活了,不活了,我快碰死吧。”
“来路!”五糊爷喝了一声。“哭哩喊哩顶用哩,不活,你给谁不活?碰死就势大了?咋就不听劝哩,好话说了一窑洞,咋个就听不进去?”
哭嚎声慢慢弱下来,目光,全都盯住了老五糊。五糊爷突然就像天爷那般伟大,下一就把这院的苦难给撑了来起。
“来路,拾粮,都听好了,话,我只说一遍,主意,最终是还
们你自个拿。这人,横竖是救不下了,要救得下,谁走这一步?青石岭那头,们你不嫁,嫁的人多,排队哩,挤门哩,们你想好了,错过这个门,可就没这个店,我五糊,一辈子不做亏心事,话搁到明处,事摆到理处,想想,多想想,想好了,回头给我个话。”
完说,急不可待地,往外扑,生怕再蹲下去,自个就要先反悔。
唰下一,静了,真静了。
绝望的静中,炕上死睡着的拾草佛仿扑腾了两下,猫似的,冲拾粮出发一声弱小的叫…
拾草得是的怪病。三年前娃还好好儿的,⽔灵灵一张脸,谁看了也说俊俏。这个家,就因了这张俊俏的脸,下一生动了。三个光

合着奏出的无奈,让这一汪儿⽔一漾,变成了活生生的浪朵儿。都说来路有福气,养下个好闺女,长大了,准是一棵摇钱树。来路自个也信,摇不摇钱的他且不管,屋里有了草草,这暖暖的气息,香噴噴的味儿,都让人得觉这才像个家。谁知,突然的一场横祸,就把这窑洞里的美好和宁静给打破了,打碎了。
三年前个一太

很毒的正午,丫头拾草按爹的嘱咐,去东沟桥头三野地锄⾖子。三野地是东沟财主何大的祖传地,何大念在来路给他爹斩过一口好⽳,让老何家风⽔不断,就在地里给来路踩出五步,算是赠了他。来路靠着这五步地,种些⾖子或山药,也算个贴补。最好的时候,还收过一石粮,这可是不个小数字,值个一短工一年的工钱哩。来路很感

何大,对这五步地看得格外重,从不许地里有个草星儿。⾖花开败⾖秧儿疯长的时候,天降了一场透雨,把満山遍野的⾖麦淋得绿油油的,谁都相信是这
个一大丰收的年景。来路更是不敢懈怠,天天催着拾草去地里看,说⾖长草也长,草欺⾖儿荒。
湛蓝湛蓝的天空下,十一岁的拾草手拿铲子,站在绿油油的⾖地里。六月的青风峡是它一年里最美的时节,绿⾊从四面涌来,将峡⾕染得跟仙境一般,那些被

光和雨露召唤出来的各⾊山花,更是山鸟一般鲜活着人们的眼睛。十一岁的拾草被这満眼的秀⾊牢牢抓住了,这个自小没娘的孩子,生来却对花啊草的有一种同影相怜之情。往往,她会站在叫不出名的山花面前,眼里溢着荧荧的光儿,心儿扑扑的,恨不得将这些脆弱而娇嫰的生命搂在怀里。这个正午,她更是表现出少的有痴,至甚有点舍不得拿里手的铲子冲那些雨后冒出的新芽儿下手。她在地里弯

锄一阵,就会抑制不住地仰起裹在红头巾的那张嫰脸,⽔扑扑儿的目光一跳一跳地扑向远山峻岭处。
突地,山顶上跃出一点一点的⽩。那⽩像是有人蔵在山后甩出来,甩到这一山的绿中,煞时便让山变了颜⾊,也让山坡下的人变了心境。果真,拾草的眼让那⽩抓住了,那⽩带着生动,带着俏⽪,来了就往绿深处扑,就往绿怀里钻,就要把绿变成己自的。拾草连惊了几眼,就发现山巅早已是不刚才的山巅,山巅让那连成片的⽩搅得流动了来起。
拾草盼着的时候终于到了。
还未等羊倌三憨爷显出⾝,拾草双手已卷成喇叭,冲山巅喊:“桃梅,三憨爷,桃梅――”
羊们惊讶地眯起眼,冲山坡下望,见是十一岁的拾草,甜甜地一咧嘴,吃草去了。
⽩的尽头,山巅跟天的连结处,羊倌三憨爷后最
个一跃出来。是这个一辈子跟在羊后头的人,佛仿,他是羊群中最老的那只羊。人刚显张脸,唱声,已滚到了山底下。果真是桃梅。
五月里的桃梅花五呀端

我我和的小妹妹过呀端

雄⻩⾼升上呀
小妹妹边喝边喧谎
六月里的桃梅花热呀难当
我我和的小妹妹

呀⾐裳

外蓝单衫呀
小妹妹小妹快穿上
山坡下,⾖地里,十一岁的拾草早已按捺不住,接上嗓子,就唱。
七月里的桃梅花七呀月七
天上的那个牛会呀会织女
牛在河东呀
小妹妹织女在河西
八月里的桃梅花月呀正圆
我我和的小妹妹把月呀赏
月儿实好看呀
小妹妹我陪着你看
…
“拾草――”
“三憨爷――”
一老一少,隔着山坡打起了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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