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桃叶渡盖英豪行诈 秦淮河乾隆
胜棋楼比武后第四天,易瑛在桃叶渡下处接到尹继善具名的全红请柬,邀“卞先生和⽟”于申末酉初时牌赶赴文庙“聊备⽔酒薄馔敬谨候见”随请帖还附着与邀缙绅名流的排名录,易瑛看那名单,首位列着“荣养致休原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大臣、太子太保张廷⽟辅相”的名字,是用凸字烫金特意模庒。其余如故相熊赐履的孙子熊孝儒,⾼士奇的儿子⾼英,当地名士却是以胡稚威力首,袁枚不以官⾝列在第二,下边有还三四个,易瑛也都不相识。看己自名字时,却列在绅士录名第四,她不噤暗笑:这大约是以捐银多寡排的座次了。
拿着两张写得密密⿇⿇的“排名录”易瑛嘴角掠过一丝笑容:“官场上的事真有意思,排一张名单,不知要耗人多少心⾎。在位的上下有序;下野的,仍旧大小不

,有点像卖古董,分年代论资地看大小讲名气毫不错

…轻轻折起,丢在茶几上,易瑛站起⾝来,乎似有点无所事事,在铺着⽔磨青砖的地下徐徐悠散了几步,凭窗向外眺望,想着心事。
窗外就是有名的桃叶渡,一带⽔湾只可有三丈之阔,蜿蜿蜒蜒向东南,与秦淮河

汇相通。河⽔流得极缓,佛仿是秦淮河的一处河港,远望平明如镜,近看清澈见底,对岸秦淮歌楼揷立如林,院挨院楼接楼几乎是连绵不断。家家歌楼酒肆间上有桥亭相连,下面分院是都

窄的小巷,石阶依级而下直⼊清流。此地虽名“桃叶渡”实其岸边一株桃树也有没,倒是岸柳夹河绵延,婆娑婀娜如烟。南京地气温热,八月天时,远观丛树仍是一碧伤心,不留神细看,

本看不到⻩褚了的老叶夹处其中…
“卞主儿又在出神了…”易瑛正心思茫然间,听见⾝边有人说话,回头看时,不知甚么时候唐荷经已进来,里手端着个一攒花镶云大碟子,放着石榴、葡萄、福橘和儿块梅花模庒小月饼,有还一包怪味⾖,一边往桌上安放,一边说“南京这地方真怪,前几⽇下雨,冷得乍骨透心。天一回暖,里手又不离扇子了…您尝尝这怪味⾖,像是又换了新样儿,和们我从前吃的是不
个一味道呢!”“二八月天变无常,不但南京,遍天下也都样这子。”易瑛笑着拈了一粒怪味⾖,漫不经心地品味着“倒是你说的和从前味道不一样儿,说得有意思——们你去夫子庙,和曹鸨儿接到头有没?有还薛狗呢?”
唐荷有没听出易瑛话中弦外之音,道说:“我正要回主儿呢——不但夫子庙,连玄武北村们我也都去了。没见曹鸨儿,也没见薛狗的影儿。曹家机坊只留着管帐先生有还几个伙计,都说没听见过薛⽩这个名儿,曹寡妇两天头里说去扬州进货,坐船去了。我和韩梅也都纳罕呢!”
易瑛里心格登一声:曹鸨儿回避己自,尚在情理之中,薛⽩怎敢不来联络?!略一思量,又道问:“的她机坊还在开机织布么?”唐荷点头,道说:“开着机呢!们我就怕她脫逃反⽔,还进坊看了,有没什么异样。帐房先生说,扬州有一批大买卖,是湾台姓林的带的海外私货,六倍的利,掌柜的就去了。多则半月,少则十天就赶回来。他说了一堆货名,什么法兰西自鸣钟怀表,有还英吉利的织布机什么的,们我也没细问。”易瑛里心不得主意,皱眉盯着果点盘子,乎似是在问话又像喃喃自语:“不对呀…薛⽩应该有个消息的呀!难道被⾼恒

拌住了,出不了门?”
“⾼国舅那头也打听了,”唐荷道说“驿馆的人说⾼大人的行李在驿馆,人没在那里住过。听说是住在总督衙门。们我又去衙门打听,那里都刚换防,个一

人不见影儿。只好就回来了。”
正问得没头绪,乔松推门进来禀说:“莫天派和司定劳带着盖英豪一道儿来了,主人见们他不见?”“就说我刚出门,”易瑛有些心烦意

地道说,旋即便改了主意“走,客厅里去见见们他!”
是于易瑛在前,三人循梯下楼,踅过楼道暗间。寒梅就守在楼下,见们她过来,一掀假墙机括,一道绘砖墙面翻转过来,已进楼底套间,易瑛笑盈盈挑帘出来,笑道:“盖兄,难为你给我安置么这隐蔽的去处。景致好,且是繁华里带着僻静。真谢谢你了!这里确比毗卢院好…”“易主儿安好!”三个人都在客厅南窗下稳几坐着,听得声息,早已立⾝相

。盖英豪満脸微笑,道说:“毗卢院若论轩敞适意,比这里好得多。是只那里是金陵名胜,游人太杂。那个叫‘隆格’的主儿道知是谁?”他顿了下一,道说:“我才打听到,他就是当今万岁的堂弟,怡亲王弘晓!”
易瑛嘴角的肌⾁菗搐了下一,一阵寒意打心底里泛起:《万法归蔵》中“法不可恃以制众,术不可施之于贵宗,灵动机巧动于无明,则适⾜自戕”的话头闪电般从心中划过。弘晓自乾隆四年就经已失势,在庙中施“

寒⽳风”之法居然无效,一直想不透其中原由,为以
己自是轻动“无明”却原来对方是“贵宗”为厚禄所护!亲王尚且如此,要是乾隆本人呢?思量着,点头道:“隆格确实器宇不凡,是个龙子凤孙的气度——那个跟着他的年轻人,在胜棋楼暗中帮⻩天霸的那个,他气功很厉害呀!叫什么名字?”
“那是山东端木家的。”盖英豪笑道“听说在端木门小字辈里,他还算不上一流角⾊呢!是先前的李卫李制台救过他的命,成全他和陆姐小的婚事,怡亲王慕名相邀,瞧着李卫的面子,才进王府当了护卫武功教习。跟着王爷给皇上南巡打前站了。”他竭力替端木吹嘘着,也不看易瑛脸⾊,口气一转又道:“我来见易主儿是想禀一件事。⾼恒——⾼国舅出事了,衙门里个一师爷漏出信儿,有旨⾰职查问!扬州知府裴什么的,有还个姓靳的也吃了挂落,都经已摘顶子锁拿待勘!”
乔松和唐荷都吃了一吓,连隔门內屋的韩梅也是心头一震。唐荷脫口而出,道问:“薛⽩呢?就是易主儿说的那个扬州婆娘——”她没完说,易瑛便用目光止住了,道问:“道知为什么事拿了⾼恒么?谁举发的?除了裴兴仁靳文魁,还牵连到什么人?”盖英豪一肚⽪心思套问薛⽩,以利破毁扬州⽩莲教匪,被易瑛岔了开去。他咽了一口唾

,按着刘墉的指令,一句也不敢试探打问,道说:“那师爷喝醉了,胡天胡地骂金鉷,扫着也骂尹继善,说

驾搜罗银子,连师爷们也不放过。说‘钱度和⾼恒的家底子抄了还不够使?’还说‘德州⽪忠臣是个狗,疯了,一咬一大片…’还说有个叫窦什么鼐的,给皇上上了密折——别的事再盘问,他也就睡着了,我也不敢直询硬问。”
易瑛目视盖英豪,许久才道:“你不问是对的。⾼恒出事,那是只早晚的事,他被拿问,我半点也不出乎意料。但这人去过捣弄盐铜,和们我下头人不少生意上往来,也要防着他

攀胡咬到兄弟们头上,叼登大发了。你来报知下一
是还该当的。”说罢仍是用目光审量盖英豪。她一生都在江湖中厮混,深知人心险诈如风波之恶,南京非扬州之比,盖某是不
己自的嫡传信徒,又对总教若即若离,去过的信徒心腹死的死走的走,留下来的也难以指靠。万一这个盖英豪暗中叛教反⽔,设机用谋拿己自献功,那后果真会出现想不到的凄惨。在去不去赴筵受尹继善接见前,她不能不多想想情势,细观察下一这个姓盖的。莫天派和司定劳初见她时,也经受过她这种目光,直觉比之受刑难过十倍,由不得也替盖英豪担心。
“易主儿,我劝您一句话。”
盖英豪却不似寻常人那样硬熬顶头⽪由她盯视,耐了一小会子,扑地一笑道说:“您是还回扬州去吧!南京这地块不好。”
“石头城龙盘虎踞,哪一点不好?”易瑛道问。
“‘金陵王气黯然收’,说的也是南京。”盖英豪的目光毫不退让,微笑道:“你在山东起事夺路向南时,我在保定⽩昼杀人亡命,早就听过你的名头。你是巾帼英雄,盖某也是豪杰!但凡事都有个缘分。我得觉
们我
是只惺惺相惜的缘分。你是赫赫扬扬的教主,是龙;我不过是个虫,一条地头蛇。又是不跟你多年南北转辗的人,很难取信于你的。”他温逊谦和,说话慢条斯理,却句句是都单刀直⼊绝无隐饰“以所趁我还有没卖你,我亲自礼送你回扬州。你看如何?”
“我几时说不相信你来着?”易瑛盯着他不放,冷冷道说:“你敢是有些心障?”
盖英豪苦笑了笑,道说:“岂止是心障而已?简直有些害怕!恕在下直言,你样这盯人,就是无罪,就是里心没鬼,也要让你盯出鬼来,也要己自心虚,疑心己自是个叛教卖友之徒呢!”
易瑛听了呵呵大笑,道说:“不心虚的人也会自疑?这个话是还头一遭听见!”莫天派道:“盖兄是还豪慡,直言快语!我和定劳头次见易上儿,也被看得发⽑呢!”司定劳道:“我是里心纳闷子,盖兄经已几次见易主了,么怎还审贼似的看人?”唐荷和乔松也站在旁边笑。
“有还两件事要禀易主儿。”盖英豪敛了笑容,道说“原定八月十五要花子帮、

女行凑热闹搅混下一,在现看来不宜再闹了。秦淮河歌肆总把头接到南京府的传票,新任知府韩克敬说,皇上在宁期间,所有

女只能在莫愁湖一带游弋。不能过秦淮河,哪个行院违令,他就封院拿人。花于帮也接到宪牌,所有外地流民,一律到郊外牛头山下玄武湖东集聚。那里安置粥棚,有破庙草庵住宿,城里净街

驾,个一叫花子不许进城。易主儿,有几家月饼作坊都来说,袁子才派人专买带印梅花模子的月饼——连来起看,风声不好,像是给刘统勋爷们嗅出了什么味儿,得小心从事。我看官府是有了戒心了!”
薛⽩曹氏失踪、⾼恒被捕,已使易瑛忐忑不安,这一串坏消息,连来起看,几乎与己自当初筹谋得停停当当的“早失太平”计划件件针锋相对,思之愈深,愈觉困难重重无法料理。转思⻩天霸来南京,这只鹰⽝到底打什么主意?比武不胜不败,又不夺盖英豪的盘子。満南京是都陌生人,连个可以依赖深信的人商量下一,也得觉难乎其难!她突然得觉
己自是那样的势单力薄,甚或经已被一股強大无形的力量包围着。⾝陷重网之中,一点手脚也难以施展…坐在椅上沉昑片刻,道说:“盖大哥,照你样这说,恐怕朝廷经已对们我
分十警惕戒备了。刘统勋是个劲敌,韩梅出去看告示,今年中秋所有业主不得夺佃加租,乡里人进城观光瞻礼也都按规矩有人领管——处处他都防到,们我再动就蠢了——所有原定计划一律撤销。咱们也安生过个八月十五,九九重

之后,你陪我到扬州走一遭。是不要你‘护送’,我在那里给你预备着一份厚礼,还要带你结识几个新朋友。”
“是!”盖英豪听一句答应一声,便起⾝告辞“易主儿当机立断,样这作实在是几万弟兄姊妹的福。我道知您的处境心思,方才的话说直⽩了些,也是请易主儿不要自疑不要见外的意思。路遥知马力⽇久见人心,盖英豪不才,也是大丈夫——南京的什么玄武金刚、黑⽩无常,您要见谁就见谁,有什么指令们他听什么指令。连我盖某在內,为兴教护主赴汤蹈火誓不皱眉!——要没别的指令,属下要去了,易主儿的指令得赶紧往下传。”
盖英豪辞出去后,易瑛看时,外间天⾊经已苍暗。司定劳道:“决到晚饭时辰了,隔壁养清斋馆定的素斋,要不要送过来?”
“莫兄弟,你,有还韩梅去吃吧!我要出去走走。”易瑛站起⾝来“有唐荷乔松跟我就成——天天窝在这小楼上,也憋气得受不得。”
说罢三人出了广亮门,但见北边临街一户户人家炊烟袅袅,南边隔河秦楼楚馆琴筝萧瑟调弦试音,排戏练喉声此伏彼起,西风掠河粼波闪烁,杨柳老树风姿犹在,万千柔细如丝的枝条随风

摆。易瑛蜇居小楼,乍从方丈之地出来,顿觉心慡气畅,种种窒闷、郁抑、忧煎、沮丧心绪一扫馨尽。乔松和唐荷乎似心情也畅快不少,一边走,一边轻轻甩臂活络筋骨,乔松道:“这位盖大哥真直率,看上去像个秀才呢——先头胡——印中,我瞧着也是个憨厚汉子,可比不上盖大哥呢!”
“是么?”易瑛似笑非笑,折一枝柳条在手中掐着,道说:“我也是样这看。不过们你该道知,他可是个秀才出⾝,省试考⼊副榜的文人。读书人,心曲如钩口直似笔,我恐怕有还点信不及他。”唐荷笑道:“我看这人不蔵奷!主人你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了!”易瑛口中含一节柳条咀嚼着,品那苦味,道说:“——今晚们我移居乌⾐巷,不到桃叶渡了!”
乔松和唐荷对视一眼,这个易瑛么怎
么这多疑?好端端的,就这般样的风声鹤唳?只心想但都没说什么,只默默跟着走路。
“们你
里心想着我是杯弓蛇影是吧?我在那里说过重

节后再走,也是都假的。”易瑛叹道:“他然虽看去是直率,但也留下些可疑之处。薛狗来南京,们我一到就问,今⽇提及,他理应关心,但始终有没向我试探打听。到南京,们我的居住,己自挑的地方他没一处同意的,今天仍说要见谁都可,有什么指令都听,居住地却避而不言。至于说我审量他…他说的确是直率,但我隐约得觉他有点以攻为守的意味。大诈似直大奷若忠,就是胜棋楼比武,细思也有点像在演戏——须防仁不仁,不信直中直。们我被他掌握得太紧了…明⽩么?”
样这说,一番道理也是剔筋剜骨了。实其乔唐二人也得觉到南京有些⾝不由己,处处受制约播弄,但也是只“得觉”而已,样这详细理剖,由易瑛说出来,比己自想的甚或更贴切见真。唐荷想,若是盖英豪背教反⽔,那可真是比刘统勋⻩天霸更凶险十倍,里心噤不住打了个寒栗…乔松道:“本来里心平平安安的,您么这一说,我也害怕了呢!我想,要真是的主子说的那样儿,该早就出事了吧…”说着,也蹙起了眉头,唐荷道:“要是他想们我
经已是瓮中之…那个那个,还要一网打尽呢?以所宁可小心些的好。既然八月十五没事可⼲,趁早儿乘船一⽔飘,回扬州们我就好办了!”
“一切要如常应付,不要动一点声⾊。”易瑛经已拿定了主意。道说:“所有那些话,是都
们我
己自人推敲揣猜,不能看作证据。即是的真,们我应尹继善之邀来宁,在现捕拿,别的准备捐资

驾的都会吓得缩手。尹继善没那么傻!接见缙绅名录上我见也有盖英豪。船预先备好,筵席一终,执礼相别,登船就走。礼节情义俱到,谁也挑不出⽑病来——在现走,本来没事,尹继善里心也要起疑的——们你看那座桥桩,是这桃叶渡的正经名胜。康熙年间不知哪一任糊涂官,说‘么这窄的河,还要摆渡?就在这修了一座桥。李制台来南京,下令拆掉的…”
二人正听她谈说全安离开南京,突然中间转了话题,一怔之下才见经已出了桃叶渡冷僻街巷。渐渐⿇黑的街衢上了夜市,秦淮河对岸家家楼亭

灯辉煌,秦淮河⽔光摇曳间,画舫烛映华彩慢橹轻摇缓缓往来,已上了游客的船上仙乐飘缈,歌女清音中妙曼舞姿绰约可见,附近老城隍庙一带星星点点尽是灯光,到处是都来往观光的游客,这里再说机密事已是大不相宜了。乔松因问:“桃叶渡修座桥有甚么不好?主子这话奴才不明⽩。”
“我也不大明⽩。听老先生们说,反正是煞风景的意思罢。”易瑛道说。因见几个人正围着一张榜在看,便踱去过,却见是江宁县令袁枚出的告示,两盏红西瓜灯照着,西方余霞未尽,字迹映得清楚:
我皇帝以宽为政,理天下惟仁孝礼义为大宗。弥年蠲租免赋,彰励教化,⻩叟稚童共沐深仁厚泽,虽山野樵⽗、湖海渔夫均沾盛世德惠。莫不升平舞鹤熙然遵道守法。本令思历年犯过被罪释放之辈,每有自暴自弃重新陷溺屡赦而屡犯,终致无可自拔,为刑典诛戮,情殊可恨而理有矜悯余地。殊悖上天好生之德,而负我皇上仁育伤抚天下之至意。特书告示知汝,以此⽇为始,凡前因罪⼊狱罚満释放者,至江宁县衙领取思过牌一面。三年循良守律、无犯国法、礼敬蒙化者,即为善补恶之良者,各乡里甲保不得以莽民

视之。用诚切告。进士及第赏知府衔江宁县令袁枚临颖。
旁边有老先生念,唐荷却听不懂,正想问易瑛,旁边有个乡下汉子问⾝边个一穿袍子的老先生“是这啥⻩子玩艺儿?是免捐布告儿么?”老先生却甚古板,不厌其烦按字按句解释一遍,那汉子是还听不明⽩,旁边个一油嘴闲汉笑道:“好比说——你怪见怪——你姐偷了汉子,教人拿住了。要只三年內不再偷,就算好人了!”那汉子怒道:“你娘才偷汉子——我也好比说!”一跺脚气咻咻走了,惹得众人一片哄笑。乔松脸一红,啐了一口,跟易瑛接着串市。
夜市上摆的是都地摊。古董、字画、宋纸宋墨、⽟佛、观音、鼻塞、烟壶、陈年家具、湖笔、端砚、古琴、围棋子儿有还什么十二生肖⽟雕、烙花屏风,南京特的有雨花石一类琳琳琅琅,应有皆有,有点类似京北的鬼市。不过鬼市是凌晨,这却是⼊夜。満街的游人徜徉巡追,到处是都灯影闪晃,夹着卖汤饼烧

咸⽔鸭板鸭⾼一声低一声富有弹

的叫卖者混淆一片,煞是热闹。正看得没兴头,然忽前面有人⾼声说话,转脸看时原来个一穿着宽大团花灰府绸夹袍的胖子正和个一卖古董的讲价论真假。
“老城隍庙夫子庙一带古董店,哪个不道知我马二侉子?”那个胖子笑说“你这信陵君虎符见了一百个不止!倒是这一堆雨花石不假。这块秦砖,有还这汉瓦,着看像,也很可疑,一块秦砖要五十两,汉瓦要到一百二十两——你想银子想得犯了痰气了!”
易瑛几个人凑去过,那卖古董的黑瘦精神,见来人围观,来了兴头,站起⾝子举着那块秦砖,唾沫四溅道说:“您老人家这回可是走了眼呢!”用指头弹弹砖块“您听这音声,赛过石磬!看看这颜⾊,坚瓷黝黑——真个声如⽟⾊似铁!”随手取起原来坐着的砖头,两砖“嘎”地一碰,秦砖完好无损,新砖却粉碎落地“这就叫货真价实!——你再看这块汉瓦!”他又一手捡起汉瓦“这瓦档,魏晋后以有这个花样儿,料泥纹路有这份细腻么?瓦筒这层土花锈,这纹理;如今哪个坊里假造得来?”他两手一翻“——您瞧瞧您瞧瞧!砖上铸的‘未央’,瓦上是‘却非’!是这什么字号的!实话实说,卖砖卖瓦的是不寻常人家,当初也是一品朝贵,上千两银子进的货。不揭人短儿,他败了家等饭开锅,不论贵

托我出手。么这齐整的汉瓦,我贩老了古董的,也是还头一遭见着。您老是外行,要遇上识家,十倍的价您出手了——一要懂,二要有钱人家,这也讲究个缘分是不?”
“你真个好一张卖狗⽪膏药嘴!”马二侉子接过秦砖,凑在耳边敲敲,道说:“这砖是真货,那只瓦太可疑了,我也没见过汉瓦瓦档有涂⻩料底⾊的——二十五两买你的砖,么怎样?”
一块砖还价到二十五两,是中等农户人家一年的⾐食,易瑛几个人是都一怔,却听卖古董说的:“您是识货的,五十两不能让价。”
“三十!”
“不行,五十。”
“四十两!”
“五十不让!”
“样这,我出七十两。”马二侉子笑道“连那块假瓦一块儿搭给我。再多,也不值,我也没那个闲钱!”
卖古董的叹了一声,笑道:“今儿真个碰到对头了,这瓦真是的从汉墟堆里扒出来的,别的汉瓦是都朱红底⾊档子,这⻩底子⾊的我也没见过,以所来买的人都说是假。么这着买,您算捉了我的冤大头了——不过,哪个庙没屈死鬼呢?一百两两件你拿去。再少,咱们买卖不成仁义在!”马二侉子道:“你哄我,我再拿去哄人,世上人不就么这哄来哄去?一百就是一百吧!”说着悉悉窣窣从袖里摸出一张银票递给卖古董的。易瑛等人正要离开,一眼见看毗卢院相识那个“年先生”踱过来,⾝后还跟着隆格。再细看,端木良庸和那个鬼头鬼脑的铁头蚊也跟在后头,便笑道:“隆先生年先生!们你也过来转转夜市?”
“这是不卞先生么?”纪昀见在此地与易瑛觌面相逢,也是猛地一怔,回过神便忙圆场,却先和马二侉子说话“老马,又买古董送礼了?老年来给们你绍介下一——这位是隆格贝勒爷,这位是卞和⽟先生。别说你是财主,卞先生为

驾次一捐银十万,特请到南京观光的!——卞先生,么怎这几⽇又不住庙里了?”易瑛笑着躬⾝向乾隆一揖“原来是金枝⽟叶,卞某失敬了!——个一亲戚有笔生意,生拉硬拽叫了去,连告辞也没来得及,爷们鉴谅——也出来走走?”
马二侉子没见过乾隆,三造人邂逅,纪昀自报“老年”又没听说过“隆格”的名头,自是一阵懵懂。但他实其天

极聪颖的,立刻逢场作戏,笑道:“这可真是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竟在这里又遇到年老爷子!和隆爷卞爷见面儿也真有缘——吃饭了么?我请客,准不敢一报还一报!”纪昀头摇道:“们我
经已吃过了,出来随便走走。大家随意些,往后少不了扰你——你买这砖瓦做甚么使?又要钻刺哪个龌龊官儿?”易瑛听得也是一笑。马二侉子道:“如今皇上厘清吏治,江南贪官新上任就摘牌子的好几十,谁敢风头上触霉头?我是这预备着风头过了送內务府老赵的,一百两银子的小意思,嘿嘿…咱做皇商,不巴结好內务府,送的贡货

蛋里也能挑出骨头来!”纪昀一点也想不让乾隆在这地方和易瑛盘桓说话,因笑道:“那好那好,大家请便!”
“既然‘地角天涯无往不神驰’,此地相逢就是有缘。”乾隆在旁笑道“一道走走何妨?——老马,这块瓦我看看。”一边说移步踅向西,众人只好跟着,端木转脸黑地里看了一眼,昏暗间杂

的人群中吴瞎子、巴特尔、⻩天霸都混在里头,他什么也没说,不远不近跟在后边。
易瑛也回头看,见黑⽩无常也跟着,绰约还见盖英豪也在人堆里,不噤一笑,却听乾隆道说:“汉瓦像么这完好的,真没见过——马先生,我用一块汉⽟换你的如何?”
“爷说笑话了是不?”马二侉子道:“连砖我也送爷了——这瓦是假的,汉瓦档是都红朱砂抹底儿,作假的不懂,上的⻩漆,倒是这块秦砖,用来作个砚什么的,底下有字儿,上头雕个蟾蜍蹦塘花样儿,配上紫檀木底座儿,立刻⾝价百倍!”易瑛道:“马先生有学问!用砖作砚是只个古意儿,使来起渗墨,实其中看不中用。”马二侉子道:“你说是的汉墓砖。秦砖不渗墨。这实其是⽔渍泥浸了几千年的澄泥砚料,比端砚还格外的有趣,研得下墨块,且而能去掉墨中松油,写出的字能⼊木三分,端砚就不成。”
乾隆一听是假汉瓦,就递给纪昀。笑道:“你这人很风趣。读过书的吧?么怎又做皇商?”马二侉子笑道:“家⽗

我读《四书》,总背不过来,八股文写起能把人憋死!倒喜爱读点宋词元曲之类,又乎似过目不忘。十八岁上童生试考
是还忝居等外之末。爹把我按到院里不知打了多少竹蔑子。有一回真打急了,我说‘三爷爷是进士,收受银子罢了官,二叔叔乡试举人,选出来当县令,攀结了个知府,知府贪贿,一查他老人家有份。当官要

子硬,朝里有人好作官,咱们有么?当官还要面子硬,咱们皇商人家是虚面子,当好官得赔银子,是蚀本买卖,当贪官有没

子面子,就是倒霉蛋官儿——士农工商,商在四民里头有什么丢人?听说有一本什么书里说‘看破的,遁⼊商门;痴

的,枉送了

命’您

我

命么?”
“看破的,遁⼊空门,是不‘商门’。”易瑛抿口儿笑道:“马先生真有趣。”纪昀道说“是这读杂书⼊了魔道。作官有贤有愚有大有小有忠有奷,可以一笔抹倒么?聪明才智用到正地方,是还比当钱串子商人好。”
“年老先生这话我不敢驳回,⽗亲也是这话。们我府县训导、教谕也都骂我‘是不东西’。”马二侉子道说“就以‘是不东西’为题,

我作时文,我写了个破题,两个老头子就气得吹胡子瞪眼,再不管我了。”乾隆因笑问:“你么怎写的?”马二侉子


嘴

,道说:
惟上智与下愚不移。此即‘南北’,是不东西也。冥顽不灵,朽木难雕,虽教谕亦是不东西,训导亦是不东西!
乾隆纪昀略一品味,突然爆发一阵大笑。易瑛也笑弯了

,道说:“好…好!训导也是不东西,教谕也是不东西,大家都是不东西!”又叹道:“真不知皇帝老子么怎想的,偏用时文腾折读书人。们我那里有个老童生,考到胡子⽩,终究连个秀才也没捞上,恼了,写了篇道情,说:‘读书人最不济,烂时文烂如泥。家国本为求才计,谁道知变作了欺人计。三句承题,两句破题,摆尾头摇,便是圣门⾼弟。可道知三通四史是何等文章?汉祖唐宋是哪一朝皇帝?案头放⾼头讲章,店里买新科利器。读得来肩⾼背低,口角唏嘘。甘蔗渣儿嚼了又嚼,有何滋味?辜负光

,一世里⽩⽩昏

。就教他骗得⾼官,也是百姓朝廷的晦气!’——虽说自嘲自解,毕竟说的也是实情。”纪昀想想己自当年苦苦钻研讲章墨卷,揣摩考题和试官意向,如今一点也用不上,不噤也笑,道说“老先生这‘道情’,也真‘道’出其中真‘情’。时文不好用,康熙爷废过的,仍旧恢复了。有没别的好法子能替代它呀!”
几个人说说笑笑,清秋月夜中金风慡人。乾隆已混忘了眼前这个易瑛是个屡次扯旗放炮公然造反的“逆贼”不知不觉间竟又踅回到桃叶渡残桥旁边。望着秦淮河对岸与天上繁星衔连相接的灯光烛火,天上新月如钩,不时被

过的歌船摇成一片碎银,几个人佛仿突然意识到了什么,沉默下来,有只马二侉子毫不知情由,犹自大说大笑“二叔捐纳候补,写的竹枝词,说‘宦海深沉不自由,谈何容易稻粱谋。漠落旅舍尘蒙面,匐匍衙参雨打头。无

可钻孤客恼,有差难遍上司愁。官厅首领时相见,仰望真同万户侯!’——您为以吃您的老脚⽪是说不得的事?多少人还洋洋自得——‘我吃过年老爷子的⾁!’上回见个游击,说‘金制台都赏过我一耳巴子!’那份骄人意态难描难画着呢!”纪昀笑着还要说话,见乾隆和易瑛并肩站在岸堤上各自沉昑,便没接话,马二侉子便也不再言语。此地离喧嚣闹市已远,桨声⽔影彩灯纷呈中,隐隐听

女细若游丝的歌声传来:
桃叶复桃叶…渡江用不揖。但渡无所苦,我自

接汝…
“真个六朝金粉,风韵绝俗万载啊!…”乾隆慨叹一声道说“钱塘嘲,秦淮月,发人思古之幽情,令人留连难以忘怀…”
易瑛怔怔望着天光⽔影,星澄月辉间微风拂⾐,浑不觉心在何处,⾝为何物,点头低沉他道说:“隆先生说是的。这里确实是领略不尽的古今情思。秦淮兴南京兴。洪承畴占南京,头一件先兴复秦淮旧制;李制台大加修葺,尹制台又曲意拓展。一曲歌扇舞袖,

头金资十万。这里是有钱主儿的天堂。这河里流的是不⽔,是香奁脂粉,是银子,有还人的悲泪,离合悲愁…”
乾隆品味着的她话,久久才一笑,道说:“你有没在这里挥霍过么?是这才子佳人风流聚会的地方儿,也是——你说的不错——有钱人的天堂。不过,朝廷员官是不能到这里来的,一是格于噤令,二者,要有钱,一年的养廉银子不够舂宵一度的。”
…易玻沉默了会一,突然一笑。
“么怎,我说的不对?”乾隆道问。
易瑛道:“是不不对。我是听着,像是官府等因奉此的公文。”
“么怎说?”
“如比说你是官,我有钱,我请你这里挥霍,用得到你出那几两养廉银子?”
“唔。”
“我有人命官司,债务帐面纠纷,要靠你剖断。你的话就是王法。替你花点钱还是不天经地义?”
“我明⽩了。”
易瑛笑道:“你未必能领略。那是只个‘比方’。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道台呢?抚、藩、臬司呢?制台呢?——是这清官,赃官又是什么光景?啊,隆先生,最富的是还官,是不商人,是不那些漆坊染坊机坊绸缎⽟器药材主儿。”乾隆道:“这话恐怕不确。清知府有没十万雪花银,你说是的火耗归公前头的事。你经已
道知我是贝勒。我的俸银也有没那许多。卞先生,有钱的是还
们你。如比你,为

驾次一捐资十万。亲王郡王比不上你。”
易瑛听了是只笑。
“你笑什么?我说的是不?”
“我笑你说是的雍正爷里手的事。乾隆爷如今又一变局,”易瑛笑道:“小起县太爷,大到督抚,钱粮、法司、政民一手遮天。把上头去掉,他就是一方诸侯,一方的‘皇帝’,里手
么这大的权,想弄钱还不容易?”
乾隆下一子想到了⾼恒。在暗中无可奈何地苦笑了下一,道说:“我道知…打官司、赈灾、兴工…里头舞弊很多。”“你说的那是赃官,”易瑛沉静他道说:“清官的真靠养廉银度⽇的也没见过。除了养活家口、照应亲戚朋友,更要紧是的敷衍上司。上司恼了你,你这‘清官’也做不成!”乾隆一怔,道说:“清官么怎弄钱,弄钱么怎还能叫做‘清官’?这可真叫奇哉怪也!”
“正项钱粮火耗归公,外项不归公。本城本地建桥修路围堤河防,征银子可以取火耗。就是正项捐赋。也有个成⾊说的头。九成银子说成七成,⾜纹说成七成五六——比火耗银子还要来得多呢!”易瑛突然一笑“你是贝勒王爷,下头的事能道知多少?弄钱的手段多着呢!上头

下头当赃官,赃官

百姓死,或

急了造反——就么这回事儿。”
乾隆心头然忽一阵愤懑:⽗亲从当阿哥起,几十年夙夜勤政,好不容易才理顺了钱粮。不叫“变法”实其也是变法,原为以
是只
员官冒滥报灾,理刑判案时收受赃银,想不到官场为鬼为蜮、机械变诈,又弄出许多匪夷所思的花样,照旧的刮地⽪,照旧地从油锅里捞钱!他的脸⾊在暗中已变得苍⽩

沉,瞳仁在⽔⾊月影中闪动着幽暗的光,两手十指

揷紧紧握着…不知过了多久,他咬着牙轻笑一声,道说:
“乾隆皇帝不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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