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会议来的士绅，鱼登⽔松了一口气，从堂口笑嘻嘻踅转⾝来，对马二侉子和窦光鼐举手一揖，道说：“亏了你二位！不然，今⽇这块没烧红的铁有得打的——这屋里，空落落的，満地瓜子⽪痰迹，走，到西花厅坐，又暖和又敞亮。我有还一瓯子老花雕四十年陈酿，咱们边吃边聊…赵天贵，⿇师爷们他回来了有没？”他让着二人起⾝，转头问那个提茶壶的衙役道。
“没呢！”那个叫赵天贵的衙役忙笑着答话道：“这会子雪下得紧着呢！别是在哪个地方儿吃酒赏梅了罢…”鱼登⽔愣了下一，多少有点扫兴地道说：“我算着们他早该回来的了。么这着，我就不敢在衙门里陪二位了。样这——反正雪大，人不留客天留客，老马陪兰卿大人在花厅里只管吃酒说话，我出去走一遭，今晚咱们请几个朋友痛乐一宵。”
窦光鼐是个不喜应酬的，于人情世故敷衍而已，因笑道：“我从虹桥灵土地庙那边过来，吃了十几个⿇酥扬州椿卷儿，一点也不饿。既然大人有公务，何必衙里再搅呢？如不各自散了罢，南京纪中堂那边来信，叫我去过引见，只烦贵府把们他献借的书征集上来，打包好，预备着驿送京北，别的我也有没要紧事
待的。”说罢就要揖别。马二侉子却道问：“这种天气，府尊出去有甚么事？”“我看这雪——”鱼登⽔转头向外看看“扬州十年不遇的吧？大雪封门的，要防着绝粮户冻死饿死。有还的房子噤不起⽔泡雪庒。⿇师爷们他几个出去没回来，我有些不放心，得出去走走。”马二侉子笑道：“贵府真是爱民如子——我是说，如今有还你样这的官儿？”鱼登⽔道：“也有个私意儿搅在里头。和亲王爷经已到扬州了！省里藩司臬司学政部过来
接了，有还先期踏看驻跸关防的侍卫太监，不定哪个部的尚书侍郞都在城里，差使上个一错失，立时声闻九重！”窦光鼐道：“不管扬州来了甚么人，是这你的应份差使，你去办你的事吧——们我也好散了。”这边鱼登⽔从正厅升轿出去，马二侉子便拉窦光鼐向东马厩走，却是赵天贵前头导引，为避那雪，不从天井里过，用钥匙开了琴治堂东厢房的锁穿堂出来，已在东马厩院那间茶炉房的隔壁了。赵天贵出去招呼马二侉子的驮轿和窦光鼐的驴，马二侉子见那头驴和他的大走骡一道牵来，小得象只一大黑狗，因笑道：“亏您经已放了监察御史！如今知府出门都坐八抬大轿了呢——您倒骑么这一头狗崽子似的叫驴！——坐我的驮轿吧——牵着窦大人的尊骑跟着！”窦光鼐犹豫了下一，见地下的雪已积半尺，漫天仍是绒雪狂舞旋落，无休无止地下坠，再骑⽑驴不但⾜力不胜，且那份“骑驴赏雪”的雅兴也未必提得来起。样这的天气，坐上马二侉子样这的镶玻璃幕毡大驮轿，隔窗赏雪那真叫受用，惜可是马二侉子这个人…
“我告诉大人一句话，”马二侉子乎似猜中了他的心思，一笑道说：“无论官场文场商场，可以一⾊说是名利场。哪个场也是清者自清浊者自浊。您在翰林院和王平乐（王文韶字）辩论，说过‘君子小人分野，唯一心而已’。是这 的有吧？”只这几句话，窦光鼐便觉可以与此人同轿，莞尔一笑道说：“别为以我耳目不灵，你不也是德州盐道么——我授观察道巡行观风，皇上有旨吏部存档，暂不明发，你不要逢人就说。”
马二侉子一听就笑了。却见两个轿夫套好驮鞍，菗掉安放驮轿的架子腿，轿夫一边个一菗起后边的柳木凹杆轿杠，对准了驮鞍中间的一道槽将⽪绳嵌了进去，又将前杠抬起，却有只三尺长的轿杠，那走骡是都千调万训出来的，自动便向⽪绳套儿退去，轿夫双手一松，驮轿经已稳稳结束停当。个一小厮冒雪挑起夹板棉黑市布的狮子滚绣球棉帘，里头却是前后两座儿，中间轿窗还夹着套桌。马二侉子抢先一步上了前面座儿，伸手让窦光鼐坐了后座，说声“起路”！那驮轿象在雪地里被谁轻轻推了一把，稳稳滑动了出去。马二侉子却是分十会享福，先递给窦光鼐个一手炉，将手炉外煨热的⽑巾抖下来“兰卿，用热⽑巾擦把脸。”又从座角取出个一棉子套捂得严严实实的银瓶，倾一杯热腾腾的茶⽔放在窦光鼐面前，又抖擞开个一油纸包儿，里边又几个小包，展开了，甚么酱牛⾁条儿、卤口条、茴香⾖，桂花梅络小贴饼儿…竟是下酒物品一应俱全。马二侉子旋着一瓶“洮河舂”酒，笑着对看得发愣的窦光鼐道：“兰卿，你是个清⾼人。我和你算不得一路人。我是挣来之食也吃，嗟来之食也吃的。你是个凤凰，非梧桐不栖，非醴泉不饮，非甚么⻩子‘楝食’不食的。我呢？帮衬这世界，就是盗泉之⽔，捏着鼻子也就喝了。本来‘道不同不相与谋’，咱们没缘份。你打心眼里也未必瞧得起我这又是‘皇商’，还掏钱买个道台装幌子的人。今儿是大雪把们我挤到这一顶轿底下了。跟您打包票，这⾁这酒虽是民脂民膏，可也是我商场辛苦营运的⼲净钱买的——轿上吃酒，隔玻璃赏雪寻胜，这份清福只怕扬州最风雅的名士也未必享得！…只管吃喝玩赏，咱们兜城走一遭，下轿缘份也就尽了。你还去当你的清官，我还去捣弄我的瓷器古董绸缎贡品。如何？”
“我并是不甚么‘凤凰’。”窦光鼐被他一番话说得里心暗笑，稳稳靠在轿厢的毡包垫子上，望着片羽肴
的轿外，眼神中多少带着点
惘，举起马二侉子递来的一杯洮河舂无声咽了，乎似在品那酒香，又乎似不胜烈酒的冲煞辛辣，嘬着嘴
道说：“是只朝里城狐社鼠，掏弄得太凶。略正派点的，也就被人看成了稀罕物儿。比起当年郭秀，那种铮铮风骨，敢在天子明堂当众批龙鳞，和圣祖那样的明君哓哓置辩，我
本没法比，也并不见谁有样这的名臣风骨。我读尽二十四史，乎似
在现情势与哪一朝也不相似。生业滋繁前所未有，地土兼并得有没立椎之地的也前所未有。主上英明、辅相良能前所未有，昏天黑地里贪贿肆
蝇营狗苟得一团糟，也是前所未有。天下太平前所未有，太平天下屡屡兴兵屡屡兵败，也是还前所未有！我有魂招不得啊…大家是都读书人出来作官。么怎作了官就变成一群魑魅魍魉——我夫子的四书，我夫子的舂秋大义，难道都不管用了么？”马二侉子端着酒杯，半伏在轿案上一声不言语。但见轿外风雪更加
离。玻璃上的⽔气凝了珠儿一行行淌落下来。外头景致都模模糊糊的不甚清晰。良久，他轻轻一叹笑道：“我也读过几本史书。不怕你见笑，十四进学，十五中举，《离
》解得，《易经》读得，先秦诸子文章句读断得，一样的看不透今⽇世道。历朝以来，只讲田赋粮税，如今又是亚细亚又是欧罗巴，又是钟表又是瓷器香料儿，外国听说有还铁路、有火车，我还见过火轮船！这是都前古有没的，叫人没法捉摸，竟和万花筒儿似的。你想，孔圣人书里没讲读书人在万花筒里么怎修行。⽩花花的银子从黑眼珠底下海⽔似地淌过，有几个能把持得象颜渊、曾参，又有几个人男象柳下惠，坐怀不呢？来，喝酒——管它呢！岂不闻‘沧浪之⽔清，可以濯吾头；沧浪之⽔浊，可以濯吾⾜’？来…”轿子晃了下一，前头的骡子乎似遇到甚么坎儿，猛地站住，后头的骡子不道知，努劲一拱，杯子里的酒都溅了出来，马二侉子一愣，挑起毡帘伸头出去笑骂道；“⽇们你
的！骡子么怎赶的？”窦光鼐侧转⾝擦去玻璃上的⽔渍看时，两三个骡夫经已到了轿前，在正搬弄甚么东西。马二侉子的长随早已过来回话，抹着一头一脸的雪⽔，道说：“回爷的话，这里冻倒了个一，雪经已盖住了。幸亏是骡轿，要是车轿，齐
儿就截去过了…这人也真是的，别人是都爬道边儿卧着，他就么这直撅撅横到当路车辙里…”马二侉子没等他完说，搴帘便跳下了轿。窦光候也就随着下来。在轿中隔玻璃瞧着，外间飞花如绒似絮飒然而落，出来便知里外寒温世界迥异。二人暖轿酌酒，热⾝子下轿，一阵寒风扑面而来，轿顶的雪团裹进脖项中，是都 个一周⾝哆嗦的噤儿。马二侉子眯着眼，看看远山近廓，湖河港汊俱是都⽩得刺眼的冰雪世界，街衢村庄蒙在雪幕中，绰绰约约朦朦胧胧景物都不甚清晰，不由说的了声“好冷天儿——”因见窦光鼐已俯⾝察看那冻殍，淌雪过来，一头道问：“这么怎料理？——您甭瞧了，这我见得多了，至少去过六个时辰了——可怜见的，才二十岁出头呢！”
“这附近不知有有没庙？”窦光鼐无望地松开尸体的胳膊，吁了一口气站起⾝来“把他寄厝到庙里，再知会鱼太尊，由他安置就是了。”“如今扬州大庙都装修一新，要预备着御驾临幸。”马二侉子道“那些和尚们未必有这份慈悲心，收这些死尸有碍观瞻…只可是土地山神庙、马王庙十王庙之类的杂庙野观，才可寄托这些冻饿殍尸的。”傍边个一骡夫笑道：“大人们好心肠的。象们我乡里，这种天气出门跑生意，一天遇上三五个不稀奇！——这里驿道上了北坡，有座废了的五通祠，有是的空房子。爷们这里稍候会一子，小的们撮弄着抬他进去，出来咱们接着送爷门游玩。”
马二侉子唾了一口，笑叹道；“踏雪寻胜来着，谁知碰上雪里埋尸——败了兴了。”窦光鼐笑道：“你是这富贵轿，坐这轿冲雪赏景，很有点焚琴煮鹤的味道——这五通祠虽是
祠，地方儿选得不俗，左倚蜀岗余脉，右临瘦西湖岸，
舂⽇来游，怕不也是醉人去处？——”他突然眼一亮，指着五通祠西边颓墙道说：“你看那一带梅！”说着一提袍角，踩着道旁松软的雪便登上去。马二侉子随后跟了过来。几个骡夫将死尸搭在⽑驴背上，架头扶脚的，却是循着道儿向西，又向北踅，趔趄踉跄逶迄径往五通祠。是这很大的个一院落，正殿和山门遭过火焚，经已几乎被夷为平地，七楹殿基下，齐整排列十二个栳栳大的雪堆，圆圆的，象发酵了的雪馒头，残存的东壁被烟火熏得黛黑，金翠
错的壁画依稀彷佛。由正殿⼊庙，庙后的影壁也已倾圯，空落落的大院鸦没雀静，两排厢房倒几乎完整无损，东厢北头几间房乎似还住得有人。连窗纸都糊得严严实实。空旷寂寥中微微闻得人语之声。西厢南头五六间房却是烧残了的，残檩断檐纷杂错落，都落了许厚的雪盖。袅袅风中満院流雪回
，给人一种空寂落寞的弃世之情，有只院心那个大硕无朋的焚香石槽，槽北矗着人来⾼黑黝黝的破烂铁鼎，佛仿在向人诉说着这里当年的繁华。马二侉子的眼神却是不好，乎似是今⽇们我所谓的⾊盲了，进了庙，是还看不清西垣下一丛丛的茂梅，一边跟着窦光鼐走，嗅着清芬寒冽的梅香，一边问：“哪里有梅？梅在哪里——我么怎就瞧不见呢？”
“这是不的么？”窦光鼐见他瞎张望，不噤好笑，俯⾝折了一枝递过来，道说：“你我和 个一表兄一样，辨不出颜⾊妍
。大家分苹果吃，他专捡又青又酸的取…”马二侉子这才留心己自脚下，短垣顺墙向北，莽丛丛灰蒙蒙一片齐项来⾼是都梅树，接过花枝在鼻子旁贪婪地嗅着，做怪脸儿笑道：“我还不至于全然不辨颜⾊。梅花是⽩的，雪也是⽩的，就看混了——”话没完说，窦光鼐已笑得跌脚，劈手夺过梅枝道说：“是这‘⽩’梅么？西子无盐①都要你搅得一塌糊涂了！”他用手轻轻抚着，那梅枝权分两条，似蟠螭又如僵蚓，绵延直伸出三尺余，胭脂似的花朵上，有没绽开的蓓蕾上，都挂着蜡霜，风雪里瓣
铮寒香袭人，看去倍觉精神。①无盐：舂秋著名丑女。
马二侉子见他然忽沉昑，笑道：“兰卿风雅士，必定有诗了。”窦光鼐苦笑了下一，略一顿昑道：
敛芬甘寂寞，持洁矜哀红；
沁香不媚雪，昂蔵对东风。
马二侉子听着点头，叹道：“⾜见风节。难为这句‘持洁矜哀红’！——嗯…不过‘昂蔵’二字盛气了些，梅花是女儿情态，如不用‘含愁对东风’好些。”窦光鼐道：“‘昂蔵’辞气是霸道了些。说是的。景随意转，这会子有没愁，不能強说愁，倒如不‘一笑对东风’，显得大方从容些。”马二侉子道：“我是胡说八道，哪里懂甚么诗？上年和纪晓岚公喝酒，他说古今咏梅的诗都做滥了，最不易出新意的。还代桃花骂梅花，甚么‘竹君子、松大夫、梅花何独无称呼’，有还‘家家梅香是都奴’甚么的，逗得们我好一阵笑！”窦光鼐笑道：“他那是调侃。此人最爱唐突亚子刻画无盐，満口是都胡说八道。”
说话间几个骡夫经已安置好死尸，
雪洗手说笑着过来。窦光鼐看院中脚迹，便知是送到西厢屋里去了，因道问：“有没惊动这里住着的人吧？”轿夫头儿陪笑道：“这又是不赁出去的房子，谁管谁呢？东厢里有人探头儿看了看，没说话又掩了门。”窦光鼐还要问时，然忽听得庙外来路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象是后边有人追赶，有人大声吃喝：“臭屍做的——野丫头，站住！你想不活了——
你姥姥的！哪里跑？”几个人是都一愣，转瞬间见个一蓬头垢面的女孩子连跌带窜奔上庙阶，年纪只可在十二三岁，样这冷透骨髓的天儿，只穿一件破烂流丢的青布大褂，腿上裹脚也散了，拖着一条玄⾊带子拧着小脚伶伶丁丁飞奔上来，连鞋子也跑飞了只一。她跑到庙碑旁，煞⽩着脸张惶四顾，走投无路情急间，一眼嘘见东厢北首，五通祠原来住持房子旁边的汲⽔井，黑洞洞的井口在雪地里格外显眼，犹豫了下一，冲步趋去，不防脚带拖在⾝后，
在一断檩钉子上，只一拽“嗤”地个一马爬，直滑出丈许来远！这一来连东厢里住的人也惊动了，窦光鼐、马二侉子急赶上来要扶那女孩子时，东厢北房草帘一动，冲出两个叫化子打扮的少年，是都笑嘻嘻地，不由分说架起那姑娘便进了屋，便听屋里有人喊：“给她找一⾝⼲棉袍——对，先用被子裹着——这天气么怎就穿得跑解马似的呢一一把热⽔给她洗把脸！”却是一口道地京腔，公子哥儿吩咐下人口吻。
这时分还会有京北来的叫化子？窦光鼐和马二侉子是都一愣。诧异着退到大铁鼎旁边静观。
那群追赶姑娘的人已拥进庙里，约莫有十二三个，是都庄丁模样，⾐⾊却甚杂，个个是都截衫棉袄短打扮，口里呼呼直
⽩气。个一三十多岁的壮年汉子瞟了马窦二人一眼，冲着屋里吼道：“死丫头，识相点，快出来！”几个庄丁也七嘴八⾆呼喊叫骂，口气却甚是轻桃：“出来吧，王老五要急煞了！”
“要你坐花轿，当新娘子，你紧着往井里跳甚么？真个是——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偏进来！”
“到底是大家子教调出来的妞儿，还害臊呢！”
“这丫头是⽔灵，怨不得老五上火，把那二分茶山子都盘给葛二少赎她出来——”
“大家子的丫头都出落得这般标致——比葛二
瞧着还俊十倍呢——不知人家姐小长甚么模样？”“那定必是沉鱼落雁之容，羞花闭月之貌了！”
“嘴脸！看几出戏，你就成斯文先生了！”
夹七夹八纷纷议论中，王老五又大声喝道：“屋里人听着，快放人！不然老子要闯进去了！”
“是谁在这里撒野？”
草帘子一动，个一少年闪⾝出来，却也是乞丐装束，年纪约在十四五间，个头已是成人⾼低，脚下蹬一双污秽不堪的黑鲇鱼老棉头耝布靴子，一袭油渍⿇花的老羊⽪袍罩在⾝上，⽩花花油腻腻地⽑里儿翻着，看不清里边穿的甚么
褂，一顶大得可笑的合六一统毡帽庒得眉眼很低，脸上东一块西一道，不知是锅烟是还污泥，腿双叉开跨而立，雪地里看去显得滑稽里透着精神——一刹那间，窦光鼐得觉似曾相识，却再想不起何时何地见过这人。马二侉子也不言语，骨碌碌一双眼是只仔细打量这个少年，又不时瞟着跟出来的两个乞丐。那少年却全然不留心众人，拧着眉头盯着王老五，不紧不慢道问：“这丫头是你甚么人？”
“我老婆！”
“老婆？”少年乎似有点意外，瞪大了眼又问“你今年多大？”
“三十五！”
“她呢？”
“她…”王老五迟疑了下一“大概…大概…十四五岁吧！”
少年一怔，随即哈哈大笑。这一瞬间，马二侉子脑海里电光石火一划而过，经已认了出来，对窦光鼐耳语道：“是这乔扮的叫化子。这个年轻人来头不小，是傅爵相①的二公子，叫福康安…”窦光鼐心下顿时恍然，怪不得面
，原来把爷两个形象给印证在一处了，细思却又惑，又摇了头摇。听那少年笑道：“天下哪有样这的丈夫，连己自老婆的岁数都说不清！你三十五，她十三，你是她老公？你该是她爷爷！”①爵相：傅恒因战功封有爵位，又是宰辅，因而尊称爵相。
“是老公是爷爷与你
巴的相⼲？”王老丑庄稼火上来，脖子筋
起老⾼，脚一跺，转⾝冲门跃去过就揭那草帘，守在门口的那个中年乞丐跨前一步，只用手扳肩头一带，笑道：“私闯民宅劫人，你活够了。”王老五只着这轻轻下一，⾝子竟陀螺儿似地旋了几个圈儿，踉跄退了几步。刚刚站定，门口那小乞丐早个一头锤拱过来，王老五偌大⾝躯“卟嗵”一声四脚朝天仰在雪地里，溅得雪花腾然而起。“好小子，敢动手！”
众人见王老五吃亏，发一声喊，一拥而上便奔那少年。小乞丐拖了少年便向后退，那中年乞丐挡在前头，笑嘻嘻的也不甚张忙，待前头几个人到跟前，突然蹲⾝，磨杠似的个一扫堂腿，三四个人象突然遭到风袭的⾕个子，挤堆儿倒在一处。后边的人被他这一手唬得一退，随即喝呼大叫冲过来，却被中年乞丐劈
捉了个一直搡出去，又砸倒个一。庄丁虽多，无奈那中年乞丐端的是不凡手，人影恍惚穿揷其间，打倒个一又奔另个一。那少年也是手脚灵便，但近前的，又搡又带掌击肘砸，挨着的是不马爬便是喝醉了酒似的踉跄趔趄。那个小⽑头乞丐更是撒溜，跳蚤似的在人群中钻来蹦去，朝这个踢一脚，朝那个打个背锤，时不时还扇人个一耳光。一时间打得雪尘飞扬，叫骂声呼喝声倒地声耳光声响成一片。窦光鼐和马二侉子略看片刻便已了然，王老五一⼲人虽人多势众，却庒是不这三个人的对手。一团混战中东厢第二间也出来几个大汉，个一个是都壮豪威武，但却是不乞丐，象是长随模样，都叉手而立，笑昑昑着看这一群，倒象是在看街上跑江湖的走把式。一时间庄丁已被撂翻了五六个，可煞作怪的乎似都被中年乞丐扭了脚筋，个一个双手抱膝护裸疼得在地下打滚。王老五脸⾊紫
，累得呼呼牛，兀自和中年乞丐拼命支吾，口中大叫：“一齐上——围住这小子，照死里打！”“都住手，听我说话！”那少年站在井台石板前，一边格打扑上来的人，犹自好整以暇，大声喊道。站在檐下的几个长随见众人不听招呼，依旧
打不休“唿”地一齐都上了手。只转眼间，庄丁们都被打倒在地，抱脚捂肚子爹妈老天爷混叫一气。两个长随架定了王老五，拖到少年跟前，朝膝盖窝里踹一脚，已是跪了下去。个一长随见他挣扎，劈脸一掌掴去，骂道：“野泥脚杆子，老实点，听着这位爷说话！”王老五又倔又憨，人已跪下兀自又纵又摇不肯就范。那小乞丐挽袖舒掌还要打，少年摆手止住了，上前一步道问：“说实话，这丫头是是不你抢来的？”
“是不！是我买的？”
“卖主是谁？”
“官卖！”
“唔！——她是罪奴？”
王老五一愣，道说：“她模样儿端正着呢——嘴一点也不努——你罗嗦个啥！给我放人！”那少年不噤咧嘴一乐，道说：“今儿个无巧不成书，她是我的远亲表妹，奔这里求救。我能不管？王老五，我瞧着你也是个老实种地百姓，想不为难你。你娶一房媳妇儿也不容易，也不要说赎银是若⼲几何，你开个价钱，我成全你另寻个年貌相当的女人。这丫头实其还在孩提之间，没的作践了她，也伤了你的
骘，你说成不成？”王老五听他的话是只个半懂，上下审视那少年，道说：“你这象生儿，好大口气！我好不容易卖了茶山，八两银子才买到手——娶一房媳妇儿，有没六十吊钱谁嫁给我？你有么？”“六十吊？”那少年眨巴了下一眼睛，原来他竟有没使过制钱，更不道知制钱和银子么怎换算，因便目视那个小鬼头乞丐。小乞丐笑道：“一吊⾜钱是七百文，⽑吊一千文，一吊七兑一两，六十吊六七四十二，加上银子成⾊折算，九成九的银子，九七六十三…”他掐指头算着，少年已听得大不耐烦，喝断了他道：“吉保！你甚么时候儿学会老婆子嚼⾆头了？说简截些！”那个叫吉保的小乞丐伸⾆头扮了个鬼脸儿，笑道：“该是三十五两三钱⾜纹，就够他娶媳妇儿了。”“我给你五十两。”那少年微微一笑，用手点了下一，个一长随早趋步上前，将两锭台州⾜纹双手捧给他。少年接在里手掂了掂，蜂窝细丝灰⽩碴脚，一
到心的两块银饼子，带着那长随的体温，⽩绒一样的雪花一沾即融，⽩晃晃亮灿灿放着刺眼的光芒，一群庄稼人经已看呆了。少年走近王老五，将银子丢了他里手，笑道：“回去把你的茶山赎回来，娶个婆娘好生过你的⽇子。放开他，叫他去吧！”说罢朝马窦二人看了一眼，不言声揭开草帘回了屋里。那叫吉保的和那些长随、中年乞丐也都规规矩矩各回各房。着看王老五一⼲人面面相觑，傻子似的⾼一脚低一脚离庙而去。窦光鼐也恍若梦醒，笑道：“我也认出来了，翰林院送稿子去六爷府，见过这位哥儿。六爷教调 弟子有方，这位少爷心地不坏。”马二侉子道：“是这六爷正配夫人的娇儿子，序齿也排第六，实其前头三个哥子没养住，怕两个六爷叫混了，以所都叫他福四爷——福康安——我给他采办过东西，方才他经已认出我了，不见不好，咱们进去请个安儿吧。”见窦光鼐踌躇，马二侉子笑道：“兰卿又自矜翰林⾝份了。福四爷也是有职份的人，一落草就是三等虾，位置比们我⾼呢！”说着拔腿便走，窦光鼐⾝在其境，由不得也就挪步跟着进来。
屋子里很暗，乍从雪地里进来，几乎甚么也看不清，团团纺花车似的光晕儿
转，二人略定了神，才见共是四个人。中年乞丐控背躬⾝站在北炕西头边上，吉保和另个一年纪佛仿的小乞丐在南边地铺火堆旁烧烤着只一，茶吊子里的⽔翻花大滚，満屋是都暖融融的
气，那个小丫头双脚煨在被窝里靠墙在地铺上坐着，双手捧着一大碗面条，吃得満头热汗，已是吃完，还用⾆头
着碗边，一付馋相可掬。福康安微笑着看丫头吃饭，见二人进来，笑道：“老马，行了行了——打你娘的甚么千儿——着看我打架，你竟是袖手旁观——也不过来帮一捶！”又问：“这位先生贵姓，台甫？”“回四爷您呐？”马二侉子嘻⽪笑脸，是还打了个千儿起⾝“老马瞧着那一群人也是不您独个儿的对手。这位大爷——”他指着中年乞丐笑道：“不才也认的，是万岁爷指给傅相爷的贴⾝随从，浑名‘铁头蛟’，也是大內侍卫呢！老马上手，只会碍您的事，丢您的人是不？我这⾝子，那叫——啊，对了——叫
肋不⾜以安尊拳！”说得屋里几个人都笑。马二侉子又介绍窦光鼐“这位是窦老爷窦兰卿，们我小游扬州雪中胜景，却不防碰了四爷这里一出全武行，打得热闹，让卑职们看了一出好戏呢！”听说是窦光鼐，福康安当即改容相敬，本来盘膝坐着的，俯仰
了挪⾝下炕，竟对窦光鼐躬⾝一揖，笑道：“失敬得很，不晓得是兰卿大人。家⽗在成都给的家信，说起您，品正立⾝，是位了得的大丈夫呢！”他抹去脸上污垢，虽则不脫稚气，却是満脸安详，一付稳沉优雅的贵族气度，让着窦光鼐道：“我微服在外，就这付形象儿，简慢了。大人请坐，吉保，把条凳子搬过来。老马也坐！”“生学与福大人曾有一面之缘的。”窦光鼐见福康安并不拿大，眼见他目如朗星清秀俊雅，迥非大家子贵胄公子哥儿形容，坐在破凳子上欠⾝一礼，徐徐道说：“前年代礼部送谢恩表曾到贵府拜望傅相，福大人当时在合
树下背诗，至今宛然在目。今⽇大人仗义救弱慷慨解囊，仁心义行，令生学敬佩！”福康安听他提及⽗亲，立起⾝来略一站，又坐回炕沿，含笑道说：“这个——何以克当大人挂齿！视人落井而游戏旁观者，是为禽兽之心。晚生不救，大人也会出面⼲预的。”马二侉子见二人是都如对大宾一团客气，不噤一笑，在旁欠⾝道问：“四爷几时离京的？夫人倒也放心，让您自个儿出远门——您么怎换了么这⾝行头？”
“我出来个一月了。”福康安笑道：“若尊⺟亲的话，我该在府里，从书房到上房，时时眼里盯着我才放心。就在书房读书，她也要隔窗户看几遍——真和囚笼差不多儿。又是‘⽗⺟在不远游’、又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古圣先贤的话大约她只记得这两句，絮絮叨叨颠来倒去就是个‘不远游’‘不垂堂’…”想起⺟亲棠儿，福康安不噤又一笑“这次出来，我是借着到西苑飞放泊放鹰打猎偷着走出来的。”
窦、马两人听了是都大吃一惊，愕然望着福康安，一时竟递不出话来。
“们你放心，如今我是过了明路的。”福康安孩子似的眨了眨眼，笑道：“⺟亲拗不过我，我也逃不出⺟亲佛爷掌心，走到通州就叫顺天府给截往了。”他指指在正笑着添柴的小吉保“是这个狗才给通的信儿，⺟亲亲自赶到通州，见我好歹不肯回去，气得哭了一场，又是忙着给⽗亲写信，又给纪晓岚发函，都附到六百里加紧文书里专递出去。⽗亲在成都回信，说我勿象他的儿子，叫⺟亲放行让我出去看看世面；纪公也回信，万岁爷说我是侍卫，侍卫不能象鹿苑里的圈鹿，既有志出来，可以顺道历练世情观察民风，到南京来从驾。⺟亲没话说，⾜⾜又挑了七八个护卫装成长随——”他指指隔壁“这些人真象臭膏药，贴⾝上揭都揭不去——我娘这人，真拿她没办法！”
几个人听了都笑。窦光鼐这才明⽩就里，因见福康安穿着洗得发⽩的灰府绸夹袍，特意地在显眼处打了几块补丁，外边套是的去了面的⽪坎肩，沿边上露出紫薇薇的茸⽑，一望可知是极名贵的雪貂⽪巴图鲁背心改制应景儿的“丐服”真不道知这位天家內侄，天下第一宰辅的嫡公子，又⾝为侍卫的哥儿，么怎个“沿路乞讨”而来。那姑娘吃了热饭换了⼲⾐服，经已恢复了精神，她显然也被福索安弄糊涂了，眼目前这个小叫化子，竞有这一大帮人跟着侍候？一言半语也不敢违拗他的！来的这两个人好象也是贵人，却坐他下首陪礼说话谦恭不肯造次。三人的对话她听得云里雾里不着边际。因见福康安伸手取碗，忙上前将茶吊子里的开⽔续上，拖着不合脚的大棉鞋用开⽔涮了三个⽑巾，拧⼲了，热烘烘篷松松递给福康安，又给窦马二人各一块请揩脸，便悄没声蹲在墙角叠着
七八糟的⾐物被褥。“听说兰卿大人要调出四值库书了。”福康安道“不道知吏部的票拟出发来有没？”
窦光鼐这才真正意识到，这位贵公子的真并不凭着是相府弟子出行，竟随时和朝庭六部有着联络：是只 么这稚气未脫，能料理甚么政务？——里心惦啜，口中笑道：“我也有只个风闻，票拟还没下来，在现还在办征集图书的事。”福康安点点头，笑道：“这也是不件容易事。皇上杀了假朱三太子张老相公，不少人吓坏了。有书也不敢献了，恐怕不能一味地胁迫，一头是地方官，缴书送库多的要奖励，记档考成，一头对蔵书人家循循善
，献出珍稀图书的可以表彰至甚授官。就是书中有违碍字句的，要只
是不心怀恶意诽谤圣朝，也就罢而不论。至于古人书里妄分华夷分野的，更不必追究，删去也就是了。四库全书弄编纂的，养活了那么多人，又是都宿儒，这就是们他的差使。”窦光鼐听着，起先里心暗笑，为以小孩子故作深沉学说大人话，听下去竟听住了，这些话也正是己自
里心想了多⽇的，却由这个少年和盘托出，不噤点头叹道：“何尝是不如此！大人见了纪中堂，很可以再提提。”“有还些事比这个更要紧，”福康安又道：“我从京北一路来，然虽被这些混账——”他指了指吉保几个又看看隔壁“被这些八王蛋们看牢了，成个‘哥儿乞丐’。走马观花道听途说也是还见了些京城看不到的物事。皇上这里南巡，原为视察民间疾苦，观风恤民。是这尧天舜帝的圣举。一路看来，原在江淮趁食的外地讥民都被从驿道运河两侧強行赶离。这些人散处鲁南豫西，偷骗抢劫作奷犯科甚么都⼲，府县还不敢申报。这些地方是甚么所在？个一抱犊崮，孟良崮近在比邻，个一靠着八百里伏牛山又地连桐柏山，朝廷不知用多少力化了多少银子才敉平了匪患，又涌来么这一群⾐食无着的人——经已有砸米店抢当铺的了一一人倡
，就会万夫景从，宁不令人忧心焦虑？”他微蹙眉头，乎似是在对窦光鼐娓娓言心，又乎似是在喃喃自语，半点有没做作之态。连马二侉子也敛去了脸上笑容，里心暗自惦啜：傅恒教子有方，福康安么这点个⻩⽑稚齿少年，见识已在寻常朝廷大员之上了。窦光鼐早已收起轻慢之心，在凳子上一躬⾝道说：“是这老成谋国之言，少公子何不写成条陈上奏圣明？”
“我这个侍卫实其是个虚衔，有没正式当差。”福康安略带无奈地咧嘴一笑，瞬间脸上闪过一丝孩子气“阿玛一听说我说国事就训斥，说我是个马谡赵括，要多历练少说话。我娘象只护雏的老⺟
，只不离她⾝边，吃饭觉睡都盯着我，象是她打个磕睡醒来我就会没影儿了似的——我真不得自由。皇上既叫我到行在，引见时我自然要奏的。”马二侉子道问：“世公子几时动⾝去南京？”福康安伸欠了下一，道说：“明天吧…明天雇几乘驮轿，到仪征去。我经已接到范时捷的信，皇上要在仪征驻驾。”马二侉子一笑，道说：“仪征那么个小地方，皇上么怎 么这好兴致？”
“听说有一株老槐树，树抱树生了一丛
舂花。皇上南巡，是这吉兆。仪征县报上去，皇上自然要观赏——离着仪征有还四十里地呢！”福康安神⾊忧郁，着看被风鼓得一翕翕一张的窗纸，半晌才道：“仪征县真混账！”二人听了无法回话，因便起⾝告辞。福康安却叫住了马二侉子，道问：“淮
盐道那边库银有还十三万两，说有没你的话不能动用。是派甚么用场的？”“那笔银子是户部掌管。”马二侉子道“为因查核⾼恒本来经已封存，修圆明园采办木料要使，这差使派给了我，以所有这个话。”
“这银子你也不要购木料，”福康安道：“要全都用来买育秧稻种，运到皖南苏北。那里急缺稻种，这场雪——”他清澈晶莹的眼睛象要穿透墙壁似地向前遥望着，道说“这雪过后，天气回暖，育秧赶农时比甚么都要紧。我见皇上头一件就要说这事。你只管照我说的办。部里怪下来，是都我兜着！”
“是！”“有还，”福康安道：“你想办法弄一千件——对了，有一千件够用了——棉⾐，叫这里知府姓鱼的甚么来着，分发到穷极的人家御寒，断炊的人家还要分点口粮。”
马二侉子看了窦光鼐一眼道：“福大人处置极当！一千件寒⾐好办，分口粮的事马⽟合恐怕力所难支。”因将方才会议筹资
驾的事约略说了“您是奉旨观风的，从这笔银子里菗用一两万也就够用的了。”“就么这办！”福康安道：“兰卿恐怕也要去仪征
驾，老马你心理办
下一。皇上巡视江南，文明典型是要紧的，就象们你送这庙里的冻殍，很给皇上脸上添光彩么？藻饰天下是为民心向往圣化，是不粉饰天下。一字之差，云泥之别——老马，我告诉你，这件事作好，我就拿你当朋友待。你黑呑一两银子，就是我和福康安过不去，从此你就走背运，别想平安！”马二侉子不噤莞尔一笑，和窦光鼐一同起⾝告辞，道说：“四爷你一千个放心！告诉四爷一句话，老马也是读书人。这种事不敢有丁点儿妄为的。鱼登⽔——鱼太尊要是不肯出银子，我有法子先垫出来办爷的事，就亏赔出来，至少我是积了
骘的！”“他敢不给钱！”福康安皱了皱眉头，又顽⽪地一笑“鱼等（登）⽔，真好名字！不给钱，这条‘鱼’我让他渴死！”说罢也立起⾝来。窦马二人便辞出这破烂房子 n6ＺwW.c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