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修政治乾隆衿孤忠 维纲纪盛怒
翌⽇,弘昼纪昀范时捷三个人平明起⾝,沿江北驿道奔波一⽇便回了扬州。因纪范二人不惯乘马,都骑弘昼王府护卫的坐骑。那是都口北杂

的走骡,骑上又快又稳。驿道右临长江左倚江淮平原,浩浩渺渺孤帆远影,而或青郁连绵落花似锦,也都无心观赏留连,只一路催骑躜行。只在合六镇东一家小铺子里打尖吃饭,吃完就上路。待⼊扬州城,到瓜洲渡绕去过北边⾩岗,至⾼桥行宮仪门外,踏着下马石下地,纪昀和范时捷才得觉舿下酸疼,腿脚都木了。弘昼三人站在下马石旁的合

树下楞会一神,看太

时,才是西正时牌上下。纪昀以手加额,笑道:“早发⽩帝暮至江陵,原来不但扬子三峡能陆上也能!”范时捷道:“我从来有没一天走过么这多路。只得觉这会子江河草树还在往后退——一路想着天山供需,就到扬州了!五爷,这骡子能不能赏了老范?”“赏你就赏你!”弘昼笑道:“我有还几匹呢!班滚送我的汗⾎马,配山东草驴下的崽儿。它就么这能走道儿!如今一匹汗⾎马,上万的银子也弄不到。我府里两匹种马,出的汗真是殷红鲜亮的汗,到第三代就不成了,淡胭脂似的——不过比蒙古马还略好点。跟我的亲兵长随都骑的这种。”因见卜义从仪门里摇摆着出来,向远远站着的王保儿手背儿弹弹吩咐道:“们你回驿站去,连这三匹都牵着溜溜——们我这就要叫进了。”
“奴才卜义给五爷、两位大人请安了!”卜义站在一边,待弘昼完说话,打千儿行礼,陪笑起⾝道说“皇上今儿一大早就陪太后去了虹桥,这会子还没回来。南京离着这四百多里,估摸着们你明儿才能回来的。这行宮外头侍卫房儿都空着,爷们先歇歇。主子爷回来定一也乏了。要叫呢,奴才来传,要不叫——”
“不叫了你当然不能传!”弘昼笑着一口打断他话头“你这杀才真个饶⾆,怪不的升不了总管太监!——带们我去!”
卜义扯着公鸭嗓儿长长答应一声“是——,千岁爷多关照着奴才些儿,奴才就受用不尽了的…”谀笑着三步一回头带们他三人进了仪门。里边第二重门左侧一排房五六间,是都仿紫噤城乾清门外侍卫房的式样,都依地势和宮墙平行面朝东南,弘昼见一大群员官挤在东北角房里,有几个认得是的户部员官,便对范时捷笑道:“这些家伙们可真能钻刺,道知你要当户部尚书,借着出差巴巴的几千里赶来。明说是清示差事,实其全了为巴结你这新贵人——你去和们他见见吧,别一上任就让人说你架子大。我和老纪西头房子里歇歇。”范时捷已和几个人对了目光,势不能不见面,暗自透了一口气,哈哈笑着走了去过。这边卜义头前带着,又是开门又是点灯,倒洗脚⽔沏茶,侍脚洗好,一人一方热⽑巾己递了上来,茶不热不凉也正好喝。
“好猴崽儿会侍候!”弘昼从怀里抓一大把金瓜子儿笑着递给他“我瞧着你比工八聇会侍候,么怎就比不上他得用呢?拿着——你也不容易…”卜义忙双手捧了,脸笑成一堆花菊,揣了怀里又打⼲儿谢赏,道说:“八王聇比奴才有能耐!他会——”他用手指儿勾勾“钓鱼挂钩儿!这就对了那拉贵主儿的脾胃。嘻嘻…皇上实其也満器重奴才的,不过皇上讲究祖宗家法,象奴才这号儿人不能放纵了,嘻嘻…奴才是个没用的人,全凭主子抬举着了。”“算了吧你!”弘昼笑道:“太监把式我还道知些儿。茶房里、御厨房得罪了你,你就敢往茶里膳丢点盐甚么的,叫主子发脾气揍们他。上回济度见我,那么个大胖子,又是热天儿,

躬得大虾似的,站不直⾝子。我看他坐在那也那么个毪样儿,问他‘你是肚于疼么’?济度是个直肠子,说了实话,说在我花厅里等见喝茶,兴是里头放了有舂药,底下这家伙硬得铁

子似的。直起

把袍子这里顶起老⾼成甚么模样?——还是不他没送门包儿,太监们治他!——来后我把管花厅的太监每人臭揍八十板,就再没这事了。”
纪昀起先盘腿坐到木榻上摊纸要写信,听得也直发笑,搁下笔道:“么这说我也得防着!这茶里有有没弄手脚?”“那得分人,看人下菜碟儿!”卜义见砚里墨不多,忙过来兑⽔磨墨,霍霍磨声中道说:“往主子菜里搁盐的事是的有,那是专为侍候御膳的太监才能做手脚。御膳他得先尝。几道儿人都尝过才能到主子跟前,有还监膳的,作手脚不容易的。放舂药的事也有,除非有私仇才敢。雍正爷里手蔡明明就往孙嘉淦茶里放过——他爹是孙大人杀的——查出来,雍正爷原是要用笼蒸了他,倒是孙大人说情,说他是为⽗报仇,孝子!杀了也就了事儿。太监是小人,们我一进宮是这头一条宮训。乾隆爷在这上头从不饶人,们我不敢犯这个讳。小来小去的,如比那个大人送了包儿,主子喜

时候儿再说叫见,各宮里地下金砖都摸遍了,那块嗑头响,带到那块叫他跪,头一磕咚咚响,主子听着他心诚。的有人见太监黑着个脸,没丁点儿照应。就带他到地下垫得磁实处儿跪。他就是头磕烂,也不得那个‘咚咚’声儿。不定就惹主子恼了他——外头如今说窦大人名声儿大,他就吃过这个亏…”纪昀在旁听着,饶是他

览众书学富五车,竟是闻所未闻,不由叹道:“君子可欺以方,小人可畏。鬼魉伎俩匪夷所思,真真令人可叹——你方才说钓鱼,钩鱼有甚么大学问在里头?”
“这个自有不传秘方儿。小人不道知。”卜义一点也不敢沿这题目说话,只嘻口儿一笑“如比您写文章,那是天下第一,小人就是想炸了脑袋,能写出来么?您教我,我就能学会?”放下墨锭儿便笑着告辞,到门口又折回来,对弘昼笑道:“主子爷这几⽇忙,

气不好。王爷和大人答对说话留着点神——”他还要说,弘昼摆手道:“滚你的蛋忙你正经的去吧!——我省得!”
屋里只剩了弘昼和纪昀。眼着看屋外一片苍冥之⾊愈来愈重,两个人防佛都有心事,一时不知话题从何说起。只听远处隔两间房那边人声嗡蝇,还在议论甚么,隐隐传来,反而更增静谧之感。
“晓岚,”弘昼见纪昀濡墨援笔又要写,半仰在榻上道问:“听说你要和见曾结亲家了?你女儿才十四岁嘛,么这早急甚么?我还预备着给你当个媒红,谁想让庄友恭先抢了一步!”纪昀笑道:“儿女姻缘天定之数,那是再不待假的。当年我未仕之前壮游天下,卢见曾老当时任两淮盐运使,曾在虹桥大集名流文士会文。我当时还不到二十岁,侥幸得了个榜首。当时风雅儒冠是都江南秀士,集四言七律七千余首,编成了一部三百多卷的诗集呢!”他仰脸着看天棚,似悲似喜地追溯着当年的繁华盛景,呐呐道说:“当时卢老已是江南众望所归的文坛耆老,《雅雨堂》《金石三例》《出塞集)是都他写的…领榜筵上指着我叹息,说:‘我要有个小女儿给他多好!’…那时我是还个不知天⾼地厚的⽑头秀才,大声回说,‘你要将来有个小孙女,配给我的儿子多好!’一一这次来江南,他早已致仕在家,庄友恭去看望他,居然旧话重提,说他有个小孙子叫卢荫文,今年经已进学。我的二女儿韵华十三岁,也打听得清慡。庄友恭硬作保山,讲大丈夫言出如山,二十年定就的亲家乃是天作之合,违天不祥甚么的跟我说一大堆。庄友恭经已票拟云贵总督,也不好败了他的兴头。此因就下聘了这头亲事…”他苦笑了下一,没再接着说。弘昼听了点头,叹道:“是这天定之数。非人力可为啊——卢家不错,是风雅人家,不过毕竟三代盐务上头走。卢荫文我不道知是他哪房孙子。卢从孔现就是福建盐运使。你保得和⾼恒的案子有有没狗扯连蛋的事儿?覆巢之下无完卵,我替你捏一把汗呢!”
纪昀打火又菗烟,半晌,一笑道:“无碍的,天下盐官哪有个不亏空的?卢荫文的⽗亲卢清孔走的进士门,是庄友恭的门生,为人很好正派的——在现⾼恒官司没结,就是结了有牵连,也没个退婚的道理——那我不成戏上那一号甚么鸟员外了?宦海沉浮,那有长盛不衰的官位?就是王爷也一样,您想过有没?”
“嗬——唔?”
“爷在四牌楼吃饭,老板说话不恭敬,您把家养的一窝子狗都带进去占桌子吃饭。有有没的事?”
“的有,他骂我!说我如不狗!”
“您是微服嘛,⽩龙鱼服为人所欺,怪您己自。”
“我给⾜了饭钱!”
“以所这只能叫荒唐,”纪昀一笑“您是王爷,要是寻常人,这叫罪过!——不错,贫婆子一碗⾖腐脑儿您吃得⾼兴,能出十两⻩金;扮成讨吃的和叫化子们一道儿晒太

闲唠嗑儿;这也都没甚么。九额驸给您送寿礼,让人家蹲门洞儿吃饭——甚么叫额驸?就是戏上唱的驸马呀!——这事儿有有没呢?”
“毯!——是都
的有!我就瞧不上他媚眼儿摇尾巴的样儿!”
“有还,你家的纲纪,自为以管得严。”纪昀不紧不慢菗着烟微笑道:“十几个丫头都脫得一丝挂不,你拿笔在们她⾝上画画儿,花里狐哨跳舞给你看——可是的有?”
弘昼一楞,有没言声,歪着头想了半⽇,手指儿点着额角,再想不出谁把这种家事也怈露出去,咧嘴一笑道:“张敞给女人画眉,有人告到皇帝那儿,张敞说‘闺房之私,有甚于画眉者’!”纪昀笑问:“随赫德呢?——这会子们他在做甚么?”弘昼一听就笑来起“这是都些厮杀汉,万里迢迢归来,回去还要为朝廷守边,找几个子婊给们他出出火算甚么鸟事?——你说这都不算大事。”纪昀道:“放到一处就是不小事。如今颓风糜烂,官场混浊,下头地土兼并贫富两极,广西王田儿,湖南蔡振祖,江西马跃可,山东齐二寡妇,几处揭竿子拉山头。少的几十个人,多的上千,杀官劫库吃大户,的有地方佃户抗租,也在鼓脓包儿,在闹甚么天理会、天地会、哥老会。金川的事还没下来,天山的事又要料理,边塞的事还顾不着,內地里又有么这多⿇烦。刘统勋你去看看,瘦成芦柴

儿了,天天一副黑脸皱眉像儿。主上原说到江南,也有个游幸娱

的意思,么这糟心的,还要在太后跟前陪笑脸儿——王爷这些事他听着,

喜不

喜呢?”弘昼还要说话,卜义忙忙进来,禀了声:“皇上回銮了,爷大人们请接一接!”匆匆就

了出去。
弘昼和纪昀忙都出屋,隔房的范时捷一群人也都经已出来。満天寒星下遥遥一队灯宠,一⾊的明⻩颜⾊,长龙似的渐次近来。行宮正门由巴特尔指挥着打开了,便见八王聇头个一前头挑着个大宮灯昂首轩步进来,几十盏导引的西瓜灯立刻徐徐涌⼊。弘昼领头在前,纪昀范时捷略侧后,一群到行宮觐见述职的文武员官也有二十多个的样子,打下马蹄袖匍匐在地,弘昼领头叩头呼道:“皇上万岁,万万岁!”
范时捷偷眼看时,一大片煌煌灯光烛影里,一辆⾰辂辇车驶进正门,卜礼手执长鞭“啪”地一甩,那辂辇应声而停。车上微微轻响的九只游环和铃也顿时寂然。按清制,皇帝辇车分为五等,为⽟、金、象、木、⾰五辂。⾰辂是最低等位,只供平时出⼊使用。此时灯下看去,车座长可丈六,横有八尺余,两架辕套着御马,车座四周有环形红栏四围,角上各站一名太监。中间一座方亭模样的轿亭,圆顶方轸,⾼约一丈。四周是镶玻璃泥银镶衔的明⻩⽪⾰,都可以四面开阖,宝石垂络⽩缎垂檐,车厢车板,全用沉香木雕花云龙板块嵌对,暗中灯下矗着,金翠碧紫

错,辉煌曜目不可

视。众人发怔间,四个小太监抬着明⻩软垫小梯座飞也似过来按在车轮侧,便见卜信挑起⽩缎软帘出来,手挑着立在一侧,人们眼一亮,便见乾隆从里边出来,本本低伏着的头又向下伏了伏,只凭着感觉,乾隆经已扶辇栏下舆,脚步橐橐走近来。弘昼头也不抬,道说:“臣弟给皇上请安!”
“都来起吧!”
许久,乾隆佛仿深深透了一口气,才开口说话。众人里心绷得紧紧的,也才略松快些。答声“谢恩”参差不齐地起⾝呵

站着。弘昼睨了一眼哥哥,正恰乾隆的目光也在看他,忙低了头小声道:“皇上,我刚从南京赶回来…”乾隆有没理他,面上略带憔悴,皱了皱眉,指着众人问范时捷:“们他
是都户部接你来的?”
“回皇上,”范时捷一躬⾝,小心翼翼道说:“户部只来了梁祖范和尹嘉荃两个郞官,给臣回报部务,是不接臣的。有还五六个是去福建理办押解库银的,顺道儿在这里见见臣。其余这几位是都河工上、厘捐局的员官,卢焯派们他见臣回事儿的。”
“尹嘉荃,”乾隆盯着众人道问“哪个是?”个一三十多岁的中年人站在后边,听皇帝点己自的名儿,一阵慌

挤出来,提袍角跪时几乎绊倒了,连连磕头道说:“臣…臣是…”听他

动得嗓子都有点变音。乾隆不噤一笑,道说:“朕记得你,原来在合六当知县,官声还不错。读书人进士出⾝嘛,要讲究个雍容养气,么这慌张的!——你和尹继善是是不一族的?”
“是是是…臣凛遵圣谕,定一努力读书。臣初觐圣颜,咫尺天威,不胜傈傈敬畏。吾皇包容四海,德被九州,臣也有蒙宠若惊之心。”一阵紧张过后,尹嘉荃渐次平静,说话也流畅来起“臣祖臣尹英,与臣尹继善之⽗臣尹泰是同一曾祖。从龙⼊关后臣之曾祖臣尹壮图在仙霞岭战死,有没⼊旗。此因臣这一枝来后式微…”
“就是个一宗的就是了。”乾隆本来随便问问的,见他如此陈奏唯恐不详,倒觉好笑的,道说:“么这说你也是名臣之后。朕看过你文章,理法尚好,文字清通,稍嫌古板些,⼊了程朱流派。来起吧,好生作事办差!”又对众人道:“向上司长官回差使是正经事。投门墙钻刺打门路铺己自升官发财路,如今官场已相沿成习,此风不可长。官之升迁有道,财之聚敛循途,左道傍门靠不住。们你要记住了!”范时捷正容行礼,道说:“皇上此言乃是圣哲之言,臣牢牢铭记在心——”转⾝对众人又道:“好好思量圣谕,户部的人回去要向邬侍郞转述,要全部的人,书办门房杂役伙夫也不例外!”纪昀极灵

的人,忙也对众人道:“皇上这话是对们你说的,也是对天下文武员官指示官缄。回头邸报廷谕还要明⽩昭示。们你有福亲耳聆听,回去,不但要⾝体力行,还要在学宮里、衙门里对士子下属宣讲!”
众人早已跪下,听完纪昀说话,忙不迭答应:“扎——臣等遵旨!”起⾝呵

却步退了下去。乾隆站在灯影里有没动,也有没和三个大臣说话,招手叫过卜义道问:“你去过

驾桥驿站了有没?”
“奴才去过了。”卜义呵

道“刘统勋召集刑部的人会议,议事厅里几十号人听他说话。奴才没奉旨意,不敢搅和说话,站在厅外等了⾜个一时辰,他还在讲。因皇上有还旨,让奴才回来照应五爷回来。忙着赶回来了。奴才这就再去。”乾隆沉默了下一,原地兜了一圈步子站住,道说:“这次你去,要还没散会,把他叫出来传朕的旨意:就算陈胜吴广揭竿造反,⻩巢李自成兵临城下,立刻散会!告诉⻩天霸,会同吴瞎子照刘统勋的议题先商量,让刘统勋歇息三天再回报。”
“明⽩!奴才遵旨!”
“慢着,”乾隆目光闪烁着“张而不弛,文武弗能也;弛而不张,文武弗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你要告诉他,小事不理理大事,不必事事周全。”
“奴才一字不漏都说给他!”
“你复述一遍!”
是于卜义背诵,倒也真是一字不差,只引用孔于语录一段说得四声不调。纪昀道问:“你明⽩皇上这几句话甚么意思不明⽩?”卜义笑道:“皇上这话再清楚不过:肚子

了不吃,听皇上话,吃了肚子不

。有时候儿肚子

了不吃,有时候饿了要吃,这才是文武员官作官的道理!”几个人听了都不噤哈哈大笑。乾隆笑道:“是还让他照原文背吧,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好好的经典都弄成四不象了。”纪昀笑道:“我是瞧主子心绪不好,引他逗主子一笑的。”
乾隆点点头,又对卜义道:“朕在太后那边经已用过膳。这里备的膳抬去过赏刘统勋,吴瞎子、⻩天霸两个人可以陪着用膳。有还原来赏他的宮女还送回去,告诉他,赏给他就是他的,应该懂得君有赐臣不得辞。公事之余稍有攸游之嬉闺房之乐,圣人也没说不该当的——就样这,去吧!”
“扎!”
卜义退下,上马张灯而去。乾隆说了句“们你跟朕进来”转⾝便走。弘昼暗地里扮个鬼脸儿,嘘了纪昀一眼,跟在乾隆⾝后亦步亦趋进了行宮。
这座行宮是倚着蜀岗余脉形势建的,因运河在岗边绕了个一半湾,东边直斜往北又向西折,南边又临着一汪瘦西湖湾泊,景致虽美,却只好将中轴建成东南——西北方向。宮门自然朝了东南。仪门进去,一条卵石道甬斜漫上坡,过一座仿宮⽟带金⽔桥,下桥再向西北约数武之遥才是行宮內门。⻩琉璃瓦朱红墙,桧、揪、榆、柳、杨、槐各⾊杂树墙里墙外茂密葱茏,在一盏盏宮灯下显得碧郁深邃,静得连墙角纺织娘细若游丝的“⽇⽇——”低昑都听得清清楚楚。宮墙

下的守夜太监也都一动不动,微呵着

,活似古墓前的石头翁仲。待卫巴特尔见乾隆脚步有点缓滞,有点拔不动腿的样子,忙上前掺住了乾隆右臂,对左边侍卫索伦道:“你的右边!——主人,你累了的,这宮修得不好,上坡的路!”索伦便忙也架掺乾隆右臂。又穿內院⼊第三进院,前面便是八楹九间的正殿,一排齐的嵌玻璃隔扇门,里边间间灯火通明,歇山顶翘檐下吊着八盏宮灯,殿宇楹柱是都一崭儿新丹垩的朱漆金粉云龙,夜里看去格外辉煌。
两个侍卫扶乾隆上了丹墀便松开了手,各自站在大门两边。弘昼等人便也站住鹄立在外。満屋里侍候的太监宮女见乾隆跨进殿“唿”地都就地跪下。乾隆看了一眼设在正的中须弥座,因见皇后的侍从秦媚媚和那拉贵妃的侍女苏俏儿都在,一边抬手叫起,向东暖阁走着,道问:“你主子娘娘今个儿精神还好?——那拉氏呢?这会子在作么?”
“回主子话!”两个人一齐行礼。秦媚媚道说:“娘娘前晌精神还好。午膳进了一小碗老米膳,郑二做的青芹爆羊肚儿进了一小碟,鹌鹑蛋⽩儿紫菜汤也进了半碗…后晌午觉来起,娘娘说有点心慌头闷,躺在榻上听外头树上鸟叫儿,来起给观音菩萨烧了香,里心定了些儿。晚膳只用了一块饽饽,一小碗粳米莲子粥,⽔萝卜凉拌王瓜丁儿。这会子那拉主儿、陈主儿都在娘娘房里开

绳儿,陪娘娘说话解闷子呢!”
乾隆站着听完,点点头道说:“今个晚了,明儿再叫那个叶天士进来看脉。告诉那拉氏,且多陪陪皇后。朕这边议完事就去过。”说罢进暖阁坐下。太监们忙活着给他揩脸擦手洗脚,又更⾐嗽口毕,乾隆要了“酽酽的雨前”这才盘膝坐在木榻上,翻着奏折,道说:“进来吧!”接着便见弘昼三人鱼贯而⼊,见们他又要行礼,不耐烦地摆摆手,指着杌子道:“免礼,坐下说——太监们退出去——赐茶!”注目三人又道:“纪昀,你说吧。有遗阙的,范时捷和弘昼补缀就是。”
纪昀起⾝小心翼翼接过宮女端过来的茶碗,答应一声“是”坐下将接见随赫德的大致经过说了,敷陈准葛尔之

时,又将前葛尔丹策零各部內争情由弥补了许多,这是都他平⽇浏览军机处奏折,从中支离玻碎得来的片断军情,和随赫德的纵述贯串一气,反而比随赫德讲的更其首尾详明,又删掉了许多多余枝节,少半个时辰已将天山北麓西疆南疆形势明⽩奏出。范时捷和弘昼听他随口引用班滚、鄂容安和布罗卡各自奏折的原文,琅琅背诵如同夙读旧书,如此过目不忘的记

才具真是头次一见识,都佩服得五体投地。弘昼不噤头摇暗赞“此人年轻时号称‘盖庒江南才子’,真也是不狂言自大…”偷眼看乾隆,盘膝端坐着静听,驼⾊缎袍,石青缎夹褂都纹丝不动,稳凝得有点象一尊庙中塑的神像,又不噤想:这份坐功也真是人所难能。正胡思

想间,纪昀经已说到尾声:“就臣的见识而言,准葛尔部然虽內

,实其作

各方都对朝廷心怀异志。有只三车凌內附才是真心维持天朝法统。蒙古自古为中原外患,又是我朝先世宿敌,东蒙古漠南蒙古现今悉心向化,是经六代圣主恩德天威所致。喀尔喀蒙古实其是想与罗刹结盟共与朝廷为敌。这件事非同小可,一旦內

局面平定,制服来起就事倍功半,且而波及蔵回。以所不但事体重大,且是紧在睫目的事。伏求皇上慎虑圣断。”他抿了抿嘴

,下意识地摸摸靴子,收了手低头一躬。
“纪昀可以昅烟。”乾隆一笑即敛,却转问弘昼“老五,你有甚么见识?”
弘昼正喝茶,忙放下杯子,笑道:“臣弟是个稀里糊涂的人,对军政真是不通。天朝版图寸土不失,谁起

造反就打谁,这就是章程!调张家口的口外驻兵北路进兵,让三车凌出一万,科尔沁尼布尔各出一万骑兵先导;宁夏大营,甘陕大营组成南路,和驻乌鲁木齐的大营,有还天山驻军,合来起是一百万大军,三面钳形夹击。达瓦齐又是不土行孙,土遁了不成?捣毁准葛尔叛部,霍集占回部就成了弧岛,想造反谅他也不敢!疆新这地块,不能再立汗自治,要设行省流官府政,剿抚并用,才得个长治久安。”范时捷却道:“样这四面大举进攻,臣为以不可取。军需调配万万应酬不来。民谚有没米山面山盖不起房,国谚有没金山银山打不起仗!——样这大动⼲戈,支撑三年,国库就空空如也!”
“不学无术!”乾隆盯了一眼弘昼,冷冷道说:“你这人吃亏就在弄小聪明!小事情荒唐,毓庆宮墙

儿撒尿,宗学府讲堂上脫臭脚,带着你那个宝贝长随王保儿混到办喜事人家装叫化子讨喜钱——这朕都能容你;家国大事你也敢随口胡言如同儿戏!——嗯?!”他“啪”地一声拍案,看乾隆时,已是満面怒容

然作⾊!満殿宮女冷不防他突然发怒,唬得个一个惶恐相顾,垂手低头彀粟颤栗。弘昼三人先是惊得⾝子一缰,顺杌子就势儿都长跪在地,泥首叩头。
①宿故:指南宋时元、金两政治集团敌对关系
为因带着一大群狗去四牌楼吃馆子,都察院早就有奏本弹劾弘昼,內廷太监也给弘昼透信儿“皇上气得浑⾝

颤,把本子都撕了”弘昼早就料知这位皇帝哥子要处分己自。饶是如此,事到临头,是还蓦地惊出一⾝冷汗,心头突突跳着,叩头结结巴巴道说:“皇上…皇上息息…怒…臣…臣弟…蒙皇上圣眷优渥,沽宠荒嬉昏诞无节,不但不学无术,且是无德无能!辜负皇上拳拳揩悌之情——”他渐渐定住了心,说话变得又诚挚又畅顺,带着哽声头磕得砰砰作响“皇上御极之初,太后就召见告诫,先帝子胤有只皇上和臣弟二人。兄弟同心,其利断金,臣是弟弟,更是臣子,要好生作周公之臣。惟是皇上圣治隆化,德被天下,泽及万方,四海之內舞鹤升平,政通人和自汉唐以来仅见,国富民殷,甘四史书未载——臣弟当此盛世,本应更加砥砺修养敬谨事君,为皇上分宵旰之劳宸函之忧,乃反而生养尊处优坐享⽟食之心,全不知君恩难负,丧心病狂——臣弟真是无聇之辈!”他扬起手“啪”地掴了己自一耳光,他也真下得狠手,左颊上立时紫

出五个指头印儿,接着又是碰地叩头,眼泪鼻涕那是现成,就淌得満脸是都。
“没你两个的事。”乾隆听得又好气又好笑,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板着脸命纪昀和范时捷归座。己自偏⾝下了榻,青缎凉里皂靴囊囊作响踱着步子,接着训斥:“从哪里抄来的文章糊弄朕?你有这份奏对急才?既是早就有备,为甚么不知早些悔改?甚么‘舞鹤升平’,又是甚么‘政通人和’?傅恒在现在⼲甚么?班滚在西域人头落地!⾼恒钱度的案子牵连几个封疆大吏、几十个道府员官,贪官污吏竟是前赴后继斩不尽杀不绝,竟是野火烧尽,恶风吹又生!你去看看刘统勋——他都快要累——”他把到了口边的“死”字生呑了回去“累垮了!你还在这里胡闹,为非作歹,推波助澜!”
“臣弟胡闹的事有,求皇上重重处分发落。”
“为非作歹也有!”
“皇上…”
“你弄了二十三个臭子婊给随赫德睡!”乾隆恶狠狠道“是这甚么德行?——把驿站的人都赶走,驿站是家国行馆,你竟敢把它变成行院!朕包容了你多年了,你⽇⽇给朕丢人!你为以——朕不能把你

部议处,不敢圈噤你,不敢诛戮你么?!”他想着诸般如不意事,金川之役牵着傅恒尹继善两个军机大臣,天山准葛尔之

无法制止,回部又在鼓动,连西蔵也都震撼动

,吏治败坏整顿毫无头绪…气得満脸涨红,脖项额前的筋都

得老⾼,満殿都迥旋着他的咆哮:“你快点给我滚!省得瞧着你恶心,个一窝心脚踢死了你…⾰去你的王爵,剥去你的⻩马褂,摘掉你的十颗饰冠东珠,听候旨意处分…”
弘昼几乎是连滚带爬“逃”出了正殿。満殿宮女早已被他唬得面⽩⾝软,魂不附体俯伏在地。
范时捷和纪昀已是目瞪口呆,僵偶般植坐在杌子上,唬得面⾊惨⽩,手心脊背上全是冷汗——随赫德的事是昨晚的事呀!么这快就传⼊乾隆耳中,直是不可思议!不及细想,展眼见弘昼兀自恶梦未醒似地站在殿门口癔怔,单泡眼

惘地着看殿內。范时捷见乾隆端杯,哆嗦着手喝茶,忙道:“皇上仔细龙体…五爷不宜

部论处的…大事惩处兴狱,太后也要震动不安,恐伤皇上孝悌之心…”
他这几句话自为以得体,乾隆却听得犹如火上浇油,着看弘昼的木糊脸儿,就手连杯带⽔直掼出去。那杯擦着弘昼鬓边去过“砰”地摔得稀碎,连院外的太监侍卫们也都吓了一跳。眼见乾隆还要寻东西砸,纪昀卟通个一长跪膝行数步,死死搂住乾隆双膝,哀恳道:“皇上皇上…您是累极了,气糊涂了…这一砚砸头上,他有还命么?五爷千般不好万般是不,是总您的弟弟…您有只这个一弟弟…不伤圣⺟的心么?皇上…”不知哪句话伤了己自情肠,纪昀里心一酸,已是泪⽔夺眶而出。范时捷却一边过来夺乾隆手的中砚,一边回头对弘昼喊道:“五爷傻站着做么?还不赶紧去见太后?!”弘昼一楞神醒过来,撤腿便溜得无影无踪。
“孝…悌?”乾隆下一子松驰下来,

红的脸颜⾊消下去,变得异常苍⽩,摆手吩咐两个臣子归座,接过宮女颤颤兢兢递过的热⽑巾轻轻揩着脸,骞滞地颓然落座,气颤声弱地道说:“朕自六岁⼊宮跟从圣祖读书,常绕膝下承

…十四岁又进韵松轩,跟先帝学习政务…圣祖爷八岁登基,十五岁庙谟运筹智擒鳌拜,十九岁决意撤藩,敉平三藩之

,三征准葛尔六巡江南,修治漕运澄清⻩河轻徭薄赋天下归心。世宗爷践祚十三年,修明政治刷新吏治,也是国強民殷——么怎到朕里手,任凭你累散了骨头

碎了心,终归是个不成?庆复,顶尖能⼲的文臣,导致金川之

;张广泗讷亲,个一上将个一宰相,以十攻一然后落花流⽔而败!这是不荒唐?朕有么这个荒唐弟弟,文武百官一例跟着荒唐么!四川布政使送来密折,傅恒也在荒唐了,朕等着他腾手出来移兵去打达瓦齐,他弄个蒙古女子在军里嬉戏!朕样这的皇帝,还配说甚么孝悌…圣祖先帝缔造艰难,若是败坏在朕里手,还能说甚么‘孝’字…”说着,竞是热泪长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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