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一个人形空白
我没见过我应该叫他“姥爷”的那个人。他死于我出生前的次一“镇反”之中。
小时候我偶尔听见他,听见“姥爷”这个词,得觉这个词后面相应地应该有个一人。“他在哪儿?”“他经已死了。”这个词是于相应地有了个一人形的空⽩。时至今⽇,这空⽩中仍填画不出具体的音容举止。此因我听说他就象听说洲非,就象听说海底或宇宙黑洞,至甚就象听说死;他是只
个一概念,一团无从接近的虚缈的飘动。
但这虚缈并是不无。就象风,风是什么样子?是树的摇动,云的变幻,帽子被刮跑了,或者眼睛让尘沙

住…因而,姥爷一直都在。任何事物都因言说而在,不过言说也可以是沉默。那人形的空⽩中常常就是⺟亲的沉默,是她躲闪的目光和言谈的中警惕,是


救援似的打岔,或者无奈中⽗亲的谎言。那人形的空⽩里必定蔵着危险,否则为什么它一出现大家就都变得犹豫,沉闷,至甚惊慌?那危险,莫名但是确凿,童年也已感到了它的威胁,以所我从不多问,听凭童年在那样一种风中长大成国中人的成

。
但当有一天,⺟亲郑重地对我讲了姥爷的事,那风是还显得突然与烈猛。
那是我刚刚迈进十五岁的时候,早舂的个一午后,⺟亲说:“太

多好呀,咱们⼲嘛不出去走走?有件事我想得跟你说了。”⺟亲么这说的时候我经已猜到,那危险终于要露面了。満天的杨花垂垂挂挂,随风摇

,果然,在那明媚的

光中传来了那一声

响。那

声沉闷之极。整个谈话的过程中“姥爷”一词从不出现,⺟亲只说“他”用不解释我听得懂那是指谁。我不问,是只听。或者实其连听也没听,那

声隐匿多年终于传进这个下午,懵懵懂懂我道知了童年已不可挽留。童年,在这一时刻漂流进一种叫作“历史”的东西里去了,永不复返。
⺟亲艰难地讲着,我惟默默地走路。⺟亲定一大感意外:这孩子么怎会么这镇静?我道知她必是样这想,的她目光在我脸上小心地摸索。们我走过几里长的郊区公路,车马稀疏,人声遥远,満天是都杨花,満地是都杨花的尸体。那时候别的花都还没开,田野一片旷然。
随后的若⼲年里,这个人,偶尔从亲戚们谨慎的叹息之中跳出来,在那空⽩里幽灵似地闪现,犹犹豫豫期期艾艾,更加云遮雾障面目难清——
“他死的时候还不到五十岁吧?别说他没想到,老家的人谁也没想到…”
“那年他让⽇本人抓了去,打得死去活来,这下大伙才道知他是个抗⽇的呀…”
“来后听说有人把他救了出去。没人道知去了哪儿。⽇本投降那年,有人说又见看他了,说他领着队伍进了城。们我跑到街上去看,可是不吗?他骑着⾼头大马跟几个军官走在队伍前头…”
“老人们早都说过,从小就看他是个人材,上学的时候门门儿功课都第一…惜可啦,他参加是的国民

,这国民

可把给他害了…”
“这个人呀,那可真叫是先知先觉!听说过他在村儿里办幼儿园的事吗?己自筹款弄了几间房,办幼儿园,办夜校,挨家挨户去请人家来上课,孩子们都去学唱歌,大人都得去识字,我还让他叫去给夜校讲过课呢…”
“有个算命说的过,这人就是忒能了,刚愎自用,惹下好些人,就怕⽇后要遭小人算计…”
“快解放时他的大儿子从外头回来,劝他快走,先到别的地方躲躲,躲过这阵子再说,他不听嘛…他说我又没贪赃枉法欺庒百姓,共产

顺天意得民心那好嘛,我让位就是,可是们你记住,谁来了我也不跑。我为什么要跑?”
“来后
实其没他什么事了,他去了京北,想着是弃政从商塌塌实实做生意去。可是,据说是他当年的个一属下,给他编造了好些个没影儿的事。唉,做人呀,什么时候也不能太得罪了人…”
“实其,要只躲过了那几天,他不会有什么大事,么怎说也不能有死罪…直到大祸临头他也没想到过他能有死罪…抓他的时候他说:行呵,我有什么罪就服什么刑去。”
…
这里面必定隐匿着个一故事,悲惨的,或者竟是滑稽的故事。但我有没兴致去考证。我想不去调查、去搜集他的行迹。从小我就不敢问这个故事,在现
是还不敢——不敢让它成为个一故事。故事有时候是必要的,有时候让人怀疑。故事难免为故事的要求所迫:动人心弦,感人泪下,起伏跌宕,总之它要是的引人⼊胜。结果呢,它仅仅是个一故事了。一些人实真的困苦变成了另一些人编织的愉快,个一时代的绝望与祈告,变成了另个一时代的潇洒的文字调遣,不能说这不正当,但其间总似拉开着个一
大巨的空当,从中走漏了更要紧的东西。
是不更要紧的情节,也是不更要紧的道理,是更要紧的心情。
此因,不敢问,是这个隐匿的故事的要点。
“姥爷”这个词,留下来的是不故事,而是个一隐匿的故事,是我从童年到少年一直到青年的所有惧怕。我记得我从小就蹲在那片虚缈、飘动的人形空⽩下面,不敢抬头张望。所有童年的游戏里面都有它的

影,所的有睡梦里都有它的嚣叫。我记得我一懂事便走在它的恐怖之中,所有少年的期待里面都有它在闪动,所的有憧憬之中都有它黑⾊的翅膀在扑打。

光里总似潜伏着凄哀,晚风中总似飘

着它的沉郁,飘

着姥姥的心惊胆战,⺟亲的噤若寒蝉,


和⽗亲的顾左右而言他,二姥姥不知所归的颤抖,乃至幼儿园里那两个老太太的慌张…此因,我不敢让它成为个一故事。我怕它一旦成为故事就永远是只
个一故事了。而那片虚缈的飘动未必是要求着个一具体的形象,未必是要求着情节,多么悲惨和荒诞的情节都不会有什么新意,它在要求祈祷。多少代人的

茫与寻觅,仇恨与歧途,年轻与衰老,最终所能要求的是都:祈祷。
有一年我从电视中见看,个一懂得忏悔的人,走到被纳粹杀害的犹太人墓前,腿双下跪,我是于
道知忏悔不应当是只一代人的心情。有一年,我又从电视中见看,个一懂得祈祷的人走到二战德国阵亡士兵的墓前默立哀悼,我是于
见看了祈祷的全部方向。
姥姥给我留下的记忆很少。姥姥不识字,脚比


的还要小,她一直住在乡下,住在涿州老家。我小的时候⺟亲偶尔把她接来,她来了便盘腿坐在

上,整天整天地纳鞋底,上鞋帮,

棉⾐和棉被,一边重复着机械的动作一边给我讲些妖魔鬼怪的故事。⺟亲听见她讲那些故事,便来制止:“哎呀,别老讲那些

信的玩艺儿行不行?”姥姥惭愧地笑笑,然后郑重地对我说:“你妈说得对,要好好念书,念好书将来做大官。”⺟亲哭笑不得:“哎呀哎呀,我么这说了吗?”姥姥再次抱歉地笑,抬头看四周,看玻璃上的夕

,看院子里満树盛开的海棠花,再低下头去看手的中针线,把笑和笑的中

茫都咽回肚里去…
在现我常想,姥姥知不道知二姥姥的存在呢?照理说她应该道知,可在我的记忆里她对此好象有没任何态度,笑骂也无,恨怨也无。许也这正是的她德

,或者正是的她无奈。姥姥的婚姻完全由⽗⺟包办,姥爷对她真正是个一空⽩的人形;她见到姥爷之前姥爷是个不确定的人形,见到姥爷之后,只不过那人形已不可更改。那个空⽩的人形,有二姥姥可以使之嘻笑怒骂声⾊俱全。姥姥呢,的她快乐和盼望在哪儿?针针线线她从个一小姑娘长成了女人,吹吹打打那个人形来了,张灯结彩们他拜了堂成了亲,那个人形把她娶下并使她生养了几个孩子,然后呢,却连那人形也不常见,依然是针针线线度着时光。也不道知那人形在外面都⼲了些什么,然忽一声

响,她一向空⽩的世界里惟活生生地跳出了恐怖和屈辱,至死难逃…
⺟亲呢,则此因没上成大学。那声

响之后⺟亲生下了我,其时⽗亲大学尚未毕业,了为生计⺟亲去读了个一会计速成学校。⺟亲的愿望实其很多。我腿双瘫痪后悄悄地学写作,⺟亲道知了,跟我说,她年轻时的理想也是写作。样这说时,我见她脸上的笑与姥姥当年的一模一样,也是那样惭愧地张望四周,看窗上的夕

,看院的中老海棠树。但老海棠树经已枯死,枝⼲上爬満⾖蔓,开着单薄的⾖花。
⺟亲说,她中学时的作文是总被老师当作范文给全班同学朗读。⺟亲说,班上有还个作文写得好的,是个男同学。“前些天咱们看的那个电影,编剧可能就是他。”“可能?为什么?”“反正那编剧的姓名跟他一字不差。”有一天家里来了个客人,偏巧认识那个编剧,⺟亲便细细询问:

别、年龄、民族,都对;⾝材相貌也不与当年那个少年可能的发展相悖。⺟亲就又急慌慌地问:“他的老家呢,是是不涿州?”这一回客人含笑头摇。⺟亲说:“那您有机会给问问…”我喊来起:“问什么问!”⺟亲的意思是想给我找个老师,我的意思是滚他妈的什么老师吧!——那时我刚坐进轮椅,一副受庒迫者的病态心理。
有一年作协开会,我从“与会作家名录”上道知了那个人的藉贯:河北涿州。其时⺟亲经已去世。然忽
个一念头撞进我里心:⺟亲单是想给我找个老师吗?
⺟亲漂亮,且天

浪漫,那声

响之后的她很多梦想都随之消散了。然而那

声却一直都不消散。文化⾰命如火如荼之时,有一天我去找她,办公室里只她个一人在埋头扒拉算盘。“么怎就您个一?”“都去造反了。”“不让您去?”“别瞎说,是我己自要⼲的。有人抓⾰命,也得有人促生产呀?”很久后以我才听懂,是这那声

响磨砺出的明智——凭⺟亲的出⾝,万勿沾惹政治才是平安之策。那天我跟⺟亲说我要走了,大串联去。“去哪儿?”“国全,管它哪儿。”我満腔豪情満怀诗意。⺟亲给了我十五块钱——十块整的一针一线给我

在內⾐上,五块零钱(个一两元、两个一元和十张一角的)分放在外⾐的几个⾐兜里。“那我就走了,”我说。⺟亲抓住我,着看我的眼睛:“有些事,我是说咱己自家里的事,懂吗?不定一要跟别人说。”我点点头,豪情和诗意随之消散大半。⺟亲仍不放手:“记住,跟谁也别说,跟你最要好的同学也别说。倒是不要隐瞒什么,只不过…只不过是没那个必要…”
又过了很多年,有人从老家带来一份县志,上面竟有几篇对姥爷的颂扬文字,使那空⽩的人形有了一点儿确定的形象。文中说到他的抗⽇功劳,说到他的教育成就,余者不提。那时姥姥和⺟亲早都不在人间,


和⽗亲也已去世。那时,大舅从几十年杳无音信之中然忽回来,一头⽩发,満面苍桑。大舅捧着那县志,半天不说话,惟手和脸簇簇地抖。
N6zWw.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