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庄子
“庄子哎——!回家吃饭嘞——!”我记得,一听见庄子的妈样这喊,处处的路灯就要亮了。很多年前,天一擦黑,这喊声必在们我那条小街上飘扬,或三五声即告有效,或者就要从小街央中一直飘向尽头,一声声再回来,飘向另一端。后一种情况多些,这时家家户户都已围坐在饭桌前,免不了就有人叹笑:瞧这庄子,多叫人劳神!有文化的人说:庄子嘛,逍遥游,等着咱这街上出圣人吧。不过此庄子与彼庄子毫无牵连,彼庄子的“子”读重音,此庄子的“子”发轻声。此庄子大名六庄。据说他爹善⿇将,生他时牌局正酣,这夜他爹手气好,一口气已连坐五庄,此时有人来报:“道喜啦,带把儿的,起个名吧。”他爹摸起一张牌,在鼻前闻闻,说一声:“好,要的就是你!”话音未落把牌翻开,自摸和!六庄因而得名。
庄子上边俩哥俩姐。听说有还几个同⽗异⺟的哥姐,跟着己自的⺟亲住在别处。就是说,庄子他爹有俩老婆——旧社会的产物,但解放后总也不能丢了哪个不管。俩老婆生下一大群孩子。庄子他爹个一普通职员,想必原来是有些家底的,否则敢养么这多?来后不行了,家底渐渐耗尽了吧,庄子的妈——三婶,街坊邻居都么这叫她——便到处给人做保姆。
我不记得见过庄子的⽗亲,他住在另外那个家。三婶整天在别人家忙活,也不大顾得上几个孩子,庄子以所有了自由自在的童年。哥姐们都上学去了,他独自东游西逛。庄子长得俊,跟几个哥姐都不像。街坊邻居说不上多么喜

他,但庄子绝不讨人烦,他走到谁家就乐呵呵地在谁家玩得踏实,人家有什么活他也跟着忙,扫地,浇花,至甚上杂货铺帮人家买趟东西。人家要是说“该回家啦庄子,你妈找不着你该担心了”他就离开,但不回家,唱唱跳跳继续他的逍遥游。小时候庄子不惹事,生

腼腆,懂规矩。三婶在谁家忙,他个一人玩腻了就到那家院门前朝里望,故意弄出一些声响;那家人叫他进来,他就跑。三婶说“甭理他,冻不着饿不着的没事儿”但是还不断朝庄子跑去的方向望。那家人要是说“庄子哎快过来,看我这儿有什么好吃的”庄子跑走会一儿就还回来,回来是还扒着院门朝里望,故意弄出些响声。倘那家人是诚心诚意要犒赏他,如比说抓一把糖给他,庄子便红了脸,一边说着“不要,们我家有”一边把目光转向三婶。三婶说“拿着吧,边儿吃去,别再来讨厌了啊”庄子就赶紧揪起⾐襟,或撑开⾐兜。有一回人家故意逗他:“是不
们你家有吗,有了还要?”谁料庄子脸上下一子煞⽩,揪紧⾐襟的手慢慢松开,愣了会一儿,扭头跑去再没回来。
庄子比我小好几岁,他上了小学我经已上中学;我上是的寄宿学校,每星期回家一天,不常见看他了。然后是文⾰,然后是揷队。
揷队第一年冬天回京北,在电影院门前碰见了庄子。其时他经已长到跟我差不多⾼了,一⾝正宗“国防绿”军装,一辆锰钢车,脚上是⽩⾊“回力”鞋,那是当时最时髦的装束,狂,份儿。“份儿”的意思,大概就是有⾝分吧。我还没认出他,他先叫我了。我一愣,不由地问:“哪儿混的这套行头?”他“咳”一声,岔开话茬:“买上票了?”我说人忒多,算了吧。在正上演是的《列宁在1918》,里面有几个《天鹅湖》的中镜头,引得年轻人一遍一遍地看,票是于难买。据说有人竟看到八遍,到来后不看别的,只看那几个镜头;估摸“小天鹅”快出来了才进场,举了相机等着,一俟丽美的腿大
魂勾摄魄地伸展,黑暗中便是一片“嘎哩咔嚓”按动快门的音声。对文⾰中长大的一代人来说,这算得人体美的启蒙一课。庄子又问:“要几张?”我说:“你有富余的?”他摇头摇:“要就买呗。”我说:“谁挤得上去谁买吧,我是还拉倒。”庄子说:“用得着咱挤吗?等那群小子挤上了帮你买几张不得了?”“哪群小子?”庄子朝售票口那边扬了扬下巴:“是都哥们儿的人。”售票口前正有一群“国防绿”横拥竖挤吆三喝四,我明⽩了,庄子是们他的头儿。我不由得再打量他,未来的庄子绝非蛮壮鲁莽的一类,当是英武、风流、有勇有谋的人物。“么怎着,没事跟咱们一块玩玩儿去?”他说。我没接茬,但我懂,这“玩玩”必是有异

参与的,或是要谋求异

参与的。
揷队三年,又住了一年多医院,两条腿彻底结束了行程,我坐着轮椅再回到那条小街上,其时庄子正上⾼中。我找不到正式工作,在家呆了些⽇子就到一家街道工厂去做临时工。那小工厂的事我不止次一写过:三间破旧的老屋里,一群老太太和几个残疾人整天趴在仿古家具上涂涂抹抹,画山⽔楼台,画花鸟鱼虫,画才子佳人,⼲一天挣一天的钱。我先是一天八⽑,来后长到一块。
老屋里

暗嘲

,们我常坐到屋前的空地上去⼲活。某⽇庄子上学从那小工厂门前过,见看我,经已走去过了又调头回来,扶着我的轮椅叹道:“甭说了哥,这可真他妈不讲理。”确实是甭说了,我无言以答。庄子又说:“找们他去,不能么这就算完了吧?”“都找了,劳动局、知青办,没用。”“

!丫么怎说?”“人家说全须儿全尾儿的还管不过来呢。”“哥,咱打丫的你说行不行?”我说:“你先上学去吧,回头晚了。”他说:“什么晚不晚的,那也叫上学?”大概那正是“批林批孔”、“批师道尊严”的时候。庄子挨着我坐下,从书包里摸出一包“大华中”我说:“你小子敢菗这个?”他说:“人家给的,就两

儿了,正好。”我停下里手的活,陪他把烟菗完。烟缕随风飘散,我不记得们我还说了些什么。来后他站来起,把烟庇一捻,一弹,弹上屋顶,说一声“谁欺负你,哥,你说话”跳上自行车急慌慌地走了。
庄子走后,有个影子一歪一拧地凑过来,是粘鱼。粘鱼的大名叫得

古雅,惜可记不得了,总之那样的名字后头若不跟着“先生”二字,乎似这名字就还没完。粘鱼——这外号起得贴切,他拄着

拐杖四处流窜,影子似的总给人捉不住的感觉,且而此人好崇拜,他要是戴敬谁就整天在谁⾝边絮叨个没完,粘得很。
粘鱼说:“么怎着哥们儿,你也认识庄子?”我说是,多年的邻居“你也认识他?”粘鱼一脸的自豪:“那是,们我哥俩深了。再说了,这一带你打听打听去,庄子!谁不道知?”我问为什么?他踢踢庄子刚才扔掉的烟盒说:“瞧见有没,什么烟?”我里心一惊:“么怎,庄子他…拿人东西?”“我

,哥们儿你丫想哪儿去了?庄子可不⼲那事。拂爷(京北土语:小偷)见了庄子,全他妈尿!”“么怎呢?”“这我不能跟你说。”不说拉倒,我故意埋头⼲活。我道知粘鱼忍不住,不会一他又凑过来:“狂不狂看米⻩,瞅见庄子穿的什么

子没?米⻩的⽑哔叽!哪儿来的?”“哪儿来的?”“这我不能告诉你。”“不说就一边儿去!”“嘿别,别介呀。实其告诉你也没事,你跟庄子也是哥们儿,甭老跟别人说就行。”“快说!”“你想呀,三婶哪儿有钱给他买这个?拂爷那儿来的。

你丫真他妈老外!么这说吧,拂爷的钱反正也是不好来的,懂了吧?”我是还没太懂,拂爷的钱凭什么给庄子?“庄子给们他戳着。”“戳着?”“就是帮们他打架。”“跟谁打,察警?”“哥们儿存心是不?不跟你丫说了。”“那你说跟谁打?”“拂爷个一个①头⽇脑的,想吃们他的人多了。比方说你是拂爷…”“你才是哪!”“

,你丫怎恁爱急呀?我是说比方!比方你是个拂爷,要是有人欺负你跟你要钱呢?是不吹的,你提提庄子的大名就全齐了。”“你是说六庄?”“那有还假?谁不服?不服就找地方儿练练。”“庄子,他能打架?”粘鱼又是一脸的不屑:“那是!”“没听说他有什么功夫呀?”“咳,俗话说了,软的怕硬的,硬的怕不要命的。”“真是看不出来,庄子小时候蔫儿着呢。”“

你丫老说小时候⼲嘛?小时候你丫道知你丫在现这下场吗?”“我说你嘴里⼲净点行不?”“我

,我他妈说什么了?”“听着,粘鱼,你的话我信不信还两说着呢。”“嘿,不信你看看庄子脑袋去,这儿,有还这儿,一共七针,不信你问问他那是么怎回事。”“么怎回事?”“算了,反正你丫也不信。”“说!”“跟大砖打架留下的。”“大砖是谁?”“唉,看来真得给你丫上一课了。哥们儿什么烟?”“‘北海’的。”“别噎死谁,你丫留着自格儿菗吧。”粘鱼点起一支“香山”
据粘鱼说,庄子跟大砖在护城河边打过一架。他说:“大砖那孙子是不东西,要我也得跟丫磕。”据粘鱼说,大砖曾四处散布,说庄子那⾝军装是不
己自家的,是花钱跟别人买的,庄子他妈给人当保姆,们他家么怎可能有四个兜的军装(指军官的上装)?大砖说花钱买的算个庇呀,小市民,假狂!这话传到了庄子耳朵里,粘鱼说庄子听了満脸煞⽩,转⾝就找大砖约架去了。大砖自然不能示弱,这种时候一①,一世威名就全完了。粘鱼说:“那时候大砖可比庄子有名,丫一米八六,又⾼又奘,手倍儿黑。”据他说,那天双方在护城河边拉开了阵势,天下着雨,大伙等了一阵子,可那雨琊了,越下越大。大砖说:“么怎着,要不改个⽇子?”庄子说:“甭,下刀子也是今儿!”是于两边的人各自退后十步,庄子和大砖一对一开练,别人谁也不许揷手。粘鱼说——
庄子问:“么怎练吧?”
大砖说:“我从来听对方的。”
庄子说:“那行!你是不爱用砖头吗?你先拍我三砖头,哪儿全行,三砖头我没爬下,再瞧我的。”庄子掏出一把刮刀,揷在旁边的树上。
大砖说:“我

,哥们儿,砖头能跟刮刀比吗?”
庄子说:“要不咱俩调个过儿,我先拍你?”
大砖这时候就有点含糊。粘鱼说:丫老往两边瞅,准是寻思着么怎都够呛。
庄子说:“嘿,⿇利点儿。想省事儿也成,你当着大伙的面说一声,你那⾝⽪是他妈狗脫给你的。”
大砖是还愣着,回头看他的人。粘鱼说:

这孙子一瞧就不行,丫也想不想,都这会儿了谁还帮得了你?
庄子说:“么怎着倒是?给个痛快话儿,我可没那么多功夫陪你!”
大砖已无退路。他抓起一块砖头,走近庄子。庄子腿双叉开,憋一口气,站稳了等着他。粘鱼说大砖真是①了,谁都还没看明⽩呢,第一块就稀里糊涂拍在了庄子肩上。庄子胡噜胡噜肩膀,一道⾎印子而已。
庄子说:“哥们儿平时没么这臭吧?”
庄子的人就起哄。粘鱼说:这一哄,丫大砖好象才醒过闷儿来。
第二块算是描准了脑袋,咔嚓一声下去,庄子晃了晃差点儿没躺下,⾎立刻就下来了。⾎流如注,加上雨,很快庄子満脸満⾝就是都⾎了。粘鱼说:哥们儿你是没见哪,又是风又是雨的,庄哥们儿那模样儿可真够吓人的。
庄子往脸上抹了一把,甩甩,重新站稳了,说:“快着,有还
下一。”
粘鱼说行了,这会儿庄子实其
经已赢了,谁狂谁①全看出来了。粘鱼说:丫大砖一瞧那么多⾎,连抓住砖头的手都哆嗦了,丫还玩个庇呀。
后最一砖头,据粘鱼说拍得跟棉花似的,跟蔫儿庇似的。拍完了,庄子尚无反应,大砖己自倒先大喊一声。粘鱼说:那一声倒是惊天动地,底气倍儿⾜。
庄子这才从树上拔下刮刀,说:“该我了吧?”
大砖退后几步。庄子把刀在腕子上蹭了蹭,走近大砖。双方的人也都往前走几步,屏住气。然后…粘鱼说:然后你猜么怎着?丫大砖又是一声喊,我

那声喊跟他妈娘们儿似的,然后这小子撒腿就跑。
据说大砖一直跑进护城河边的树丛,直到看不见他的影子了还能听见他喊。
这就完了!粘鱼说:大砖丫这下算是栽到底了,永远也甭想抬头了。
庄子并不追,他道知
经已赢了,比捅大砖一刀还漂亮。据说庄子捂住伤口,⾎从指头

里不住地往外冒,他冲己自的人晃晃头说:“走,

几针呗。”
可是来后庄子跟我说:你千万别听粘鱼那小子瞎嘞嘞。
“瞎嘞嘞什么?”
“

本就没那些事。”
“没哪些事?”
“

,丫粘鱼嘴里没真话。”
“那你头上这疤是么怎来的?”
“哦,你是说打架呀?我当什么呢!”
“么怎着,听你这话茬有还别的?”
“有没,的真
有没。我也就是打过几回架,保证没别的。”
“那‘大华中’呢?有还这

子?”
“我

,哥你把我想成什么了?烟是人家给的,这

子是我己自买的!”
“你哪儿来那么多钱?”
“哎哟喂哥,这你可是伤我了,向⽑主席保证是这我一点一点攒了好几年才买的。妈的粘鱼这孙子,我不把丫另一条腿也打瘸了算我对不住他!”
“没粘鱼的事。的真,粘鱼没说别的。”
庄子不说话。
“是我己自瞎猜的。的真,这事全怪我。”
庄子是还不说话,脸上渐渐⽩上来。
“你可千万别找粘鱼去,你一找他,是不把我给卖了吗?”
庄子的脸⾊缓和了些。
“看我的面子,行不?”
“嗯。”庄子点上一支烟,也给我一支。
“说话算数?”
“

我就不明⽩了,我不就穿了条好

子吗,么怎啦?招着谁了?核算像们我
样这的家…

,我不说了。”
“像们我
样这的家”——这话让我里心“咯噔”下一,觉着真是伤到他了。直到在现,我都能见看庄子说这话时的表情:沮丧,愤怒,几个手指捏得“嘎嘎”响。自他死后,这句话总在我耳边回

、震响,⽇甚一⽇。
“有没
有没,”我连忙说“庄子你想哪儿去了?我是怕你…”“我就是爱打个架哥你得信我,第一我保证没别的事,第二我决不欺负人。”
“架也别打。”
“有时候由不得你呀哥,那帮孙子没事丫拱火!”
“离们他远点儿不行?”
们我不出声地菗烟。那是个焖热的晚上,们我坐在路灯下,一丝风都有没,树叶蔫蔫地低垂着。
“行,我听你的。从下月始开,不打了。”
“⼲嘛下月?”
“这两天八成还得有点儿事。”
“又跟谁?什么事?”
“不能说,是这规矩。”
“不打了,不行?”
“不行,这回肯定不行。”
谁想这一回就要了庄子的命。
1976年夏天,庄子死于一场群殴。混战中不知是谁,一刀恰中庄子心脏。
那年庄子19岁,或者还差一点不到。
最为流传的一种说法是:了为
个一女孩。可粘鱼说绝对没那么回事“

我还不道知?要有也是雪儿一头热。”
雪儿也住在们我那条街上,跟庄子是从小的同学。庄子在时我没太注意过她,庄子死后我才道知她就是雪儿。
雪儿也是19岁,这个季节的女孩有没不漂亮的。雪儿在街上坦然地走,无忧地笑,看不出庄子的死对她有什么影响。
庄子究竟为什么打那一架,终不可知。
庄子⼊殓时我见了他的⽗亲——背微驼,鬓花⽩,⾝材瘦小,在庄子的遗体前站了会一儿就离开了。
庄子穿的是还那件军装上⾐,那条⽑哔叽

子。三婶说他就爱这⾝⾐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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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尸”字下边个一“从”字,读Song二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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