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想念地坛
想念地坛,主要是想念它的安静。
坐在那园子里,坐在不管它的哪个一角落,任何地方,喧嚣都在远处。近旁有只荒藤老树,有只栖居了鸟儿的废殿颓檐、长満了野草的残墙断壁,暮鸦吵闹着归来,雨燕盘桓昑唱,风过檐铃,雨落空林,蜂飞蝶舞草动虫鸣…四季的歌咏此起彼伏从不间断。地坛的安静并非无声。
有一天大雾

漫,世界缩小到只剩了园的中一棵老树。有一天舂光浩

,草地上的野花铺铺展展开得让人心惊。有一天漫天飞雪,园中堆银砌⽟,有如一座晶莹的

宮。有一天大雨滂沱,忽而云开,太

轰轰烈烈,満天満地是都它的威光。数不尽的那些⽇子里,那些年月,地坛应该记得,有个一人,摇了轮椅,次一次走来,逃也似地投靠这一处静地。
一进园门,心便安稳。有一条界线似的,迈过它,要只一迈过它便有纯清之气扑来,悠远、浑厚。是于时间也似放慢了速度,就好比电影的中慢镜,人便不那么慌张了,可以放下心来把你的每个一动作都看看清楚,每一丝风飞叶动,每一缕愤懑和妄想,盼念与惶茫,总之把你所的有心绪都看看明⽩。
因而地坛的安静,也是不与世隔离。
那安静,如今想来,是由于四周和心的中荒旷。个一无措的灵魂,不期而至竟佛仿走回到生命的起点。
记得我在那园中成年累月地走,在那儿呆坐,张望,暗自地祈求或怨叹,在那儿睡了又醒,醒了看几页书…然后在那儿想:“好吧好吧,我看你还能怎样!”这念头不觉出声,如空⾕回音。
谁?谁还能怎样?我,我己自。
我常看那个轮椅上的人,和轮椅下他的影子,心说我么怎会是他呢?么怎会和他一块坐在了这儿?我仔细看他,看他究竟有什么倒霉的特点,或还将有什么不幸的征兆,想看看他终于怎样去死,赴死之途莫非有还绝路?那⽇何⽇?我记得然忽我有了一种放弃的心情,佛仿我经已消失,经已不在,惟一缕轻魂在园中游

,刹那间清风朗月,如沐慈悲。是于乎我听见了那恒久而辽阔的安静。恒久,辽阔,但非死寂,那中间确有如林语堂所说的,一种“温柔的音声,时同也是強迫的音声”
我记得是于我铺开一张纸,得觉确乎有些什么东西最好是写下来。那⽇何⽇?但我一直记得那份忽临的轻松和快慰,也不考虑词句,也不过问技巧,也不为以能拿它去派什么用场,是只写,是只看有些路单靠腿(轮椅)去走明显是不够。写,真是个办法,是条条绝路之后的一条路。
是只多年后以我才在书上读到了一种说法:写作的零度。
《写作的零度》,其汉译本实在是有些坷坷绊绊,一些段落只好猜读,或难免有还误解。我是不学者,读不了罗兰?巴特的法文原著应当不算是玩忽职守。是这题目先就昅引了我,这五个字,经已契合了我的心意。在我想,写作的零度即生命的起点,写作由之出发的地方即生命之固的有疑难,写作之终于的寻求,即灵魂最初的眺望。譬如那一条蛇的

惑,以及生命自古而今对意义不息的询问。譬如那两片无花果叶的遮蔽,以及人类以爱情的名义、自古而今的相互寻找。譬如上帝对亚当和夏娃的惩罚,以及万千心魂自古而今所祈盼着的团圆。
“写作的零度”当然是不说清⾼到不必理睬纷繁的实际生活,洁癖到把变迁的历史虚无得⼲净,只在形而上寻求生命的解答。是不的。但生活的谜面变化多端,谜底却似亘古不变,缤纷错

的现实之网终难免编织进四顾

茫,从而编织到形而上的询问。人太容易在实际中走失,驻⾜于路上的奇观美景而忘了原本是要去哪儿,倘此时灵机一闪,笑遇荒诞,恍然间记起了如比说罗伯-格里叶的“去年在马里昂巴”如比说贝克特的“等待戈多”那便是回归了“零度”重新过问生命的意义。零度,这个词真用得好,我愿意它不期然地有还着如下两种意思:一是说生命本无意义,零嘛,本来什么都有没;二是说,可凭⽩无故地生命他来了,是何用意?虚位以待,来向你要求意义。个一生命的诞生,便是次一对意义的要求。荒诞感,正就是样这地要求。以所要看重荒诞,要善待它。不信等着瞧,无论何时何地,必是都荒诞领你回到最初的眺望,

迫你去看那生命固的有疑难。
否则,写作,你寻是的什么

?倘是只炫耀祖宗的光荣,弃心魂一向的困惑于不问,岂不是还阿Q的传统?倘写作变成潇洒,变成了⾝份或地位的投资,它就不要嘲笑喧嚣,它经已加⼊喧嚣。尤其,写作要是爱上了比赛、擂台和排名榜,它就更何必谴责什么“霸权”?它己自
经已是了。我大致看懂了排名的用意:时不时地抛出一份名单,把大家排比得就像是梁山泊的一百零八,被排者争风吃醋,排者乘机拿走是的权力。可以玩味是的,这排名之妙,商界倒比文坛还要醒悟得晚些。
这又让我想起我曾经写过的那个可怕的孩子。那个矮小瘦弱的孩子,他凭什么让人害怕?他有一种天赋的诡诈——要只把周围的孩子经常地排一排座次,他凭空地就有了权力。“我第一跟谁好,第二跟谁好…第十跟谁好”和“我不跟谁好”是于,

欣者

欣地追随他,苦闷者苦闷着是还去追随他。我记得,那是我很长一段童年时光中恐惧的来源,是我的次一写作的零度。生命的恐惧或疑难,在原本⼲⼲净净的眺望中忽而向我要求着计谋;我记得我的第个一计谋,是阿谀。但恐惧并未此因消散,疑难却此因更加疑难。我还记得我抱着那只用于阿谀的破⾜球,抱着我破碎的计谋,在夕

和晚风中回家的情景…那又是次一写作的零度。零度,并不有只
次一。每当你立于生命固的有疑难,立于灵魂一向的祈盼,你就回到了零度。次一次回到那儿正如次一次走进地坛,次一次投靠安静,走回到生命的起点,重新看看,你到底是要去哪儿?是否经已偏离亚当和夏娃相互寻找的方向?
想念地坛,就是不断地回望零度。放弃強力,当然有还阿谀。在现可真是反了!——面要面霸,居要豪居,海鲜称帝,狗⾁称王,人呢?名人,強人,人物。可你看地坛,它早已放弃昔⽇荣华,一天天在风雨中放弃,五百年,安静了;安静得草木葳蕤,生气盎然。土地,要你气熏烟蒸地去恭维它吗?万物,是你雕栏⽟砌就可以挟持的?疯话。再看那些老柏树,历无数舂秋寒暑依旧镇定自若,不为流光掠影所

。我曾注意过它们的坚強,但在想念里,我见看万物的美德更在于柔弱。“坚強”你想吧,希特勒也会赞成。世间的语汇,可有什么会是強梁所拒?有只“柔弱”柔弱是爱者的独信。柔弱是不软弱,软弱通常都装扮得強大,走到台前骂人,退回幕后出汗。柔弱,是信者仰慕神恩的心情,静聆神命的姿态。想想看,倘那老柏树无风自摇岂不可怕?要是野草长得比树还⾼,八成是发生了核怈漏——听说契尔诺贝利附近有这现象。
我曾写过“设若有一位园神”样这的话,在现想,就是那些老柏树吧;千百年中,它们看风看雨,看⽇行月走人世更迭,浓荫中惟供奉了所的有记忆,随时提醒着你悠远的梦想。
但要是“爱”也喧嚣“美”也招摇“真诚”沦为一句时髦的广告,那么怎办?惟柔弱是爱愿的识别,正如放弃是喧嚣的解剂。人一活脫便要嚣张,天生的么这一种动物。这动物适合在地坛放养些时⽇——我是说当年的地坛。
回望地坛,回望它的安静,想念中坐在不管它的哪个一角落,重新铺开一张纸吧。写,真是个办法,油然地通向着安静。写,这形式,注定是个人的,容易撞见诚实,容易被诚实揪住不放,容易在市场之外遭遇心的中

暗,在自为以是时回归零度。把一切污浊、畸形、歧路,重新放回到那儿去检查,勿使伪劣的心魂流布。
有人跟我说,曾去地坛找我,或看了那一篇《我与地坛》去那儿寻找安静。可一来呢,我搬家搬得离地坛远了,不常去了。二来我偶尔请朋友开车送我去看它,发现它早已面目全非。我想,那就不必再去地坛寻找安静,莫如在安静中寻找地坛。恰如庄生梦蝶,当年我在地坛里挥霍光

,曾屡屡地有过怀疑:我在地坛吗?是还地坛在我?在现我看虚空中也有一条界线,靠想念去迈过它,要只一迈过它便有纯清之气扑面而来。我已不在地坛,地坛在我。
2002年5月13⽇《记忆与印象-2》(12篇,约42000字)全部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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