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德的船
常德就是武陵，陶潜的《搜神后记》上《桃花源记》说的渔人老家，应当摆在这个地方。德山在对河下游，离城市二十余里，可说是当地唯一的山。汽车许也停德山站，许也停县城对河另一站。汽车不必过河，车上人却不妨过河，看看这个城市的一切。地理书上告给人说这里是湘西个一大码头，是
换出口货与⼊口货的地方。桐油、木料、牛⽪、猪肠子和猪鬃⽑，烟草和⽔银，五倍子和雅片烟，由川东、黔东、湘西各地用各⾊各样的船只装载到来，这些东西全得由这里转口，再运往长沙武汉的。子盐、花纱、布匹、洋货、煤油、药品、面粉、⽩糖，以及各种轻工业⽇用消耗品和必需品，又由下江轮驳运到，也得从这里改装，再用那些大小不一的船只，分别运往沅⽔各支流上游大小码头去卸货的。市上多是的各种庄号。各种庄号上的坐庄人，便在这种情形下成天如个一磨盘，一种机械，为职务来回忙。邮政局的包裹处，这种人进出最多。长途电话的营业处，这种坐庄人是最大主顾。酒席馆和
女的生意，靠这种坐庄人来维持。除了这种繁荣市面的商人，此外便是一些寄生于湖田的小地主，作过知县的小绅士，各县来的男女中生学，以及外省来的参加这个市面繁荣的掌柜、伙计、乌⻳、八王。全市人口过十万，街道延长近十里，个一过路人到了这个城市中时，便会明⽩这个湘西的咽喉，真如所传闻，地方并不小。可是却想不到这咽喉除吐纳货物和原料以外，有还些什么东西。作这种吐纳工作，责任大，工作忙，
质杂，又是些什么人。假若一旦有没了们他，这城市会不会然忽成为河边个一废墟？这种人照例触目可见，⽔上城里无一不可碰头，却又最容易为旅行者所疏忽。我想说是的真在正控制这个咽喉，支配沅⽔流域的几万船户。这个码头真正值得注意令人惊奇处，实也无过于船户和他所
纵的⽔上工具了。要认识湘西，不能不对们他先有一种认识。要欣赏湘西地方民族特殊，船户是最有价值材料之一种。个一旅行者理想的中武陵，渔船应当极多。到了这里一看，才道知⽔面各处是船只，可是却很不容易发现只一渔船。长河两岸浮泊的大小船只，外行人一眼看去，只得觉大同小异，事实上形制复杂不一，各有个
，代表了各个地方的个。让们我从这方面来多道知一点，对于们我
许也有些便利处。船只最触目的三桅大方头船，是这个外来客，由长江越湖来的，运盐是它主要的职务。它大多数只到此为止，不会向沅⽔上游走去。普通人叫它做“盐船”名实相副。
船家叫它做“大鳅鱼头”《金陀粹编》上载岳飞在洞庭湖⽔擒杨幺故事，这名字就见于记载了，名字虽俗，来源却很古。这种船只大多数是用乌油漆过，以所颜⾊多是黑的。
这种船按季候行驶，为因要大⽔大风方能行动。杜甫诗上描绘的“洋洋万斛船，影若扬⽩虹”许也指的就是这种⽔上东西。
比这种盐船略小，有两桅或单桅，船⾝异常秀气，头尾突然收敛，令人⼊目起尖锐印象，全⾝是黑的，名叫“乌江子”它的特长是不怕风浪，运粮食越湖。它是洞庭湖上的竞走选手。形体结构上的特点是桅⾼，帆大，深舱，锐头。盖舱篷比船⾝小，为因船舷外有还护舱板，弄船人同船只本⾝一样，一看很⼲净，秀气斯文，行船既靠风，上下行都使帆，以所帆多整齐，船上用的⽔手不多，仅的有⽔手会拉篷，摇橹，撑篙，不会
桨，——这种船上便不常用桨。放空船时妇女还可代劳掌舵。这种船间或也沿河上溯，数目极少，船⾝材料薄，似不宜于冒险。这种船在沅⽔流域也算是外来客。在沅⽔流域行驶，表现得富丽堂皇，气象不凡，可称为巨无霸的船只，应当数“洪江油船”这种船多方头⾼尾，颜⾊鲜明，间或且有一点金漆装饰，尾梢有舵楼，可以安置家眷。大船下行可载三四千桶桐油，上行可载两千件棉花，或一票食盐。用橹手二十六人到四十人，用纤手三十人到六七十人，必待舂⽔发后方上下行驶，路线系往返常德和洪江。每年⽔大至多上下三五回，其余大多时节都在休息中，成排结队停泊河面，俨然是河上的主人，船主照例是⿇
人，且照例姓滕，善际，礼数清楚。常与大商号中人拜把子，攀亲家，行船时站在船后檀木舵把边，庄严中带点从容不迫神气，口中含了个竹马鞭短烟管，一面看⽔，一面昅烟。遇有⾝分的客人搭船，喝了一杯酒后，便向客人一五一十叙述这只油船的历史，载过多少有势力的军人、阔佬，或名驰沅⽔流域的女。换言之，就是这只船与当地“历史”发生多少关系！这种船只上的一切东西，无一不大巨坚实。船主的装束在船上时看不出什么特别处，上岸时却穿长袍（下脚过膝三四寸），罩青羽绫马褂，戴呢帽或小缎帽，佩小牛⽪抱肚，用耝大银链系定，內中塞満了银元。穿生牛⽪靴子，走路时踏得很重。个子⾼⾼的，瘦瘦的。有一双大手，手上満是⻩⽑和青筋。会喝酒，打牌，且豪慡大方，吃花酒应酬时，大把银元钞票从抱肚掏出，毫不吝啬。⽔手多強壮勇敢，眉目精悍，善唱歌、泅⽔、打架、骂野话。下⽔时如一尾鱼，上岸接近妇人时像只一小公猪。⽩天弄船，晚上玩牌，同样做得极有兴致。船上人虽多，却各有所事，从不紊
。舱面永远整洁如新。拔锚开头时，必擂鼓敲锣，在船头烧纸烧香，煮⽩⾁祭神，燃放千子头鞭炮，表示人神和乐，共同帮忙，一路福星。在开船仪式与行船歌声中，使人想起两千年前《楚辞》发生的原因，在现还好好的保留下来，今古如一。比洪江油船小些，形式佛仿比较笨拙些（一般船只用木板作成，这种船竟像用木柱作成），平头大尾，一望而知船⾝分十坚实，有斗拳师的神气，名叫“⽩河船”⽩河即酉⽔的别名。这种船只即行驶于沅⽔由常德到沅陵一段，酉⽔由沅陵到保靖一段。酉⽔滩流极险，船只必经得起磕撞。船只必载重方能庒浪，此因尾部如臋，大而圆。下行时在船头缚大木桡一两把。木桡的用处是船只下滩，转头时比舵切于实际。照⽔上人俗谚说：“三桨如不一篙，三橹如不一桡。”桡读作招。酉⽔浅而急，不常用橹，篙桨用处多，此因篙多特别长大，桨较耝硕，肥而短。船篷用粽子叶编成，不涂油。船主多永顺保靖人，姓向姓王姓彭占多数。酉⽔河
窄，滩流多，为应付自然，弄船人所需要的勇敢能耐也较多。行船时常用相互诅骂代替共同唱歌，为是的受自然限制较多，脾气比较坏一点。酉⽔是传说中古代蔵书洞⽳所在地，多是的⾼大宏敞充満神秘的洞⽳。由沅陵起到酉止，沿酉⽔流域的每个县分总有几个洞⽳。可是如沅陵的大酉洞，二酉洞，保靖的狮子洞，酉的龙洞，这些洞⽳纵有书籍也早已腐烂了。到如今这条河流最多的书应当是宝庆纸客贩卖的石印本历书，每一条船上照例都有一本“皇历”船家噤忌多，历书是们他行动的宝贝。河⽔既容易出事情，个人想减轻责任，此因凡事都俨然有天作主，由天处理，照书行事，比较心安，也少纠纷，船只出事时有所借口。酉⽔流域每个县分的船只，在形式上又各不相同，不过这些船不出⽩河，在常德能看到的⽩河油船，形体差不多全是一样。沅⽔中部的辰溪县，出⽩石灰和黑煤，运载这两种东西的本地船叫做“辰溪船”又名“广舶子”它的特点和上述两种船只比较来起，显得材料脆薄而缺少个
。船⾝多是浅黑⾊，形状如土布机上的梭子，款式都不么怎⾼明。下行多満载一些不值钱的货，上行因无回头货便时常放空。船⾝脏，所运货又少时间，満载下驶，危险多，搭客不
，因之弄船人对于清洁、时间就不甚关心。这种船上的席篷照例是不大完整的，布帆是破破碎碎的，给人印象如个一破落户。弄船人因闲而懒，精神多显得萎靡不振。洞河（即泸溪）发源于乾城苗乡大小龙洞，和凤凰苗乡乌巢河，两条小河在乾城县的所里市相汇。向东流，到泸溪县，方和沅⽔同流，在这条河里的船就叫“洞河船”河源主流由苗乡梨林地方两个洞⽳中流出，河
是石底子，以所⽔特别清，⽔特别猛。船⾝必需从撞磕中挣扎，河⾝既小，船⾝也比较轻巧。船舷低而平，船头窄窄的。在这种船上⽔手中，们我可以发现苗人。不过见着他时们我不会对他有何惊奇，他也不会对们我有何惊奇。这种人一切和别的⽔上人都差不多，所不同处，不过是他那点老实、忠厚、纯朴，戆直
情——原人的情，为因住在山中，比城市人保存得多点罢了。乾城人极聪明文雅，小手小脚小⾝材，唱山歌时嗓子常非好听，到码头边时，可特别沉默安静。船只太小了，不常有机会到这大码头边靠船。这种船停泊在河面时乎似很羞怯，正如⽔手们上街时一样羞怯。乾城用所里作本县吐纳货物的⽔码头。地方虽不大，小小石头城却很整齐⼲净，且出了几个近三十年来历史上有名姓的人物。段祺瑞时代的陆军总长傅良佐将军，是生长在这个小县城里的。东北军宿将，国內当前军人中称战术权威的杨安铭将军，也是这地方人。
在河上显得极活动，极有生气，且而数量极多的，是普通的中型“⿇
船”这种船头尾⾼举，秀拔而灵便。这种船只的出处是⿇河（即辰溪）。每只船上都可见到妇人、孩子、童养媳。弄船人一面担负商人委托的事务，一面还担负上帝派定的工作，两方面都异常称职。沅⽔流域的转运事业，大多数由这地方人支配，人口繁荣的结果，且此因在常德城外多了一条⿇街。“一切成功都必需争斗”这原则也可用作⿇街说的明。据传说，这条街是个姓滕的⽔手滕老九双拳打出来的。们我若有趣兴特意到那条街上走走，可道知开小铺子的，做理发店生意的，卖船上家伙的，经营用不本钱最古职业的，全是⿇乡亲，们我就会明⽩，原来参加这种争斗，每人都有一份。⿇人的精力绝伦处，或者与地方出产有点关系，⿇出各种橘子，糯米也极好，作甜酒特别相宜。人口加多，船只也越来越多，此因沅⽔⽔面的世界，一大半是⿇
人占的有。大凡船只停靠处，都有叫乡亲的⿇人，乡亲所得的便利极多，平常外乡人，坐船时是于都叫⿇人作“乡亲”乡亲的特别是面目精悍而情快乐，作⽔手的都能吃，能做，能喝，能打架。船主上岸时必装扮成为个一小乡绅，如驾洪江油船的大老板一样穿袍穿褂，着生牛⽪盘云长统钉靴，戴有⽪封耳的毡帽或博士帽，手指套上分量沉重金戒指，⽪抱肚里装上许多大洋钱，短烟管上悬个老虎爪子，一端还镶包一片镂花银⽪。见人就请教仙乡何处，贵府贵姓。本人大多数姓滕，名字“代富”、“宜贵”对三十年来的本省政治，比起任何地方船主都
习，都关心。喜讲礼教，臧否人物，且善于称引经典格言和当地俗谚，作为谈天时章本。恭维客人时必从恭维上增多一点收⼊，被客人恭维时便称客人为“知己”笑嘻嘻的请客人喝包⾕子酒。妇女在船上不特对于行船毫无妨碍，且常常是个一好帮手。妇女多壮实能⼲，大脚大手，善于生男育女。⿇
人中另外有还一双值得称赞的手，在湘西近百年实无匹敌，在国內也是个一少见的艺术家，是塑像师张秋潭那双手，小件艺术品多在烟盘边靠灯时用烟签完成的，无一不作得栩栩如生，至今还留下些在湘西人私手中。大件是各县庙宇天王观音等神像，辛亥后以破除
信，毁去极多。在常德⽔码头船只极小，飘浮⽔面如一片叶子，数量之多如淡⼲鱼，是专载客人用的“桃源划子”木商与烟贩，上下办货的庄客，过路的公务员，放假的男女生学，同是这种小船的主顾。船⾝既轻小，上下行的速度较之其他船只快过一倍，下滩时可从边上小急流走，决不会出事。在平潭中且可⽇夜赶程，不会受关卡留难。此因在有公路前以，这种小小船只实为沅⽔流域
通利器。弄船人工作不需如何紧张，开销又少，收⼊却较多。装载客人且多阔老，时同桃源县人的格又特别随和（沅⽔一到桃源后就变成一片平潭，再无恶滩急流，自然影响到⽔上人情很大），以所弄船人脾气就马虎得多，很多是瘾君子，⽩天弄船，晚上便靠灯。有些家中人说不定还留在县里，经营一种不必需本钱的职业，分工合作，都不闲散。且能作客人向导，带访桃源洞的客人到所要到的新奇地方去。在沅⽔流域上下行驶，停泊到常德码头应当称为“客人”的船只，共有好几种，有从芷江上游黔东⽟屏来的，有从⿇
河上游黔东铜仁来的，有从⽩河上游川东龙潭来的。⽟屏船多就洪江转口，下行不多。龙潭船多从沅陵换货，下行不多。铜仁船装油硷下行的，有些庄号在常德，以所常直放常德。船只最引人注意处是颜⾊⻩明照眼，式样轻巧，如竞赛用船。船头船尾细狭而向上翘举，舱底平浅，材料脆薄，给人视觉上感到灵便与愉快，在形式上可谓秀雅绝伦。弄船人，语言清婉，装束素朴，有些⽔手还穿齐膝的长⾐，裹⽩头巾，风度整洁和船⾝极相称。船小而载重，故下行时船舷必缚茅束挡⽔。这种船停泊河中，佛仿极其谦虚，一种作客应的有谦虚。然而比同样大小的船只都整齐，一种作客不能不注意的整齐。
此外常德河面有还一种船只，数量极多，的有时常移动，的有又长久停泊。这些船的形式一律是方头，方尾，无桅，无舵。用木板作舱壁，开小小窗子，木板作顶。有些当作船主的金屋，有些又作逋逃者的窟⽳。船上有招纳⽔手客人的本地土娼，有卖烟和糖食、小吃、猪蹄子粉面的生意人。此外算命卖卜的，圆光关亡的，无不可以从这种船上发现。船家做寿成亲，也多就方便借这种⽔上公馆举行，此因一遇⻩道吉⽇，是总些张灯结彩，响器声，弦索声，大小炮仗声，划拳歌呼声，点缀⽔面热闹。
常德乡城本⾝也就类乎只一旱船，女作家丁玲，法律家戴修瓒，国学家余嘉锡，是这只旱船上长大的。较上游的河堤比城中⾼得多，涨⽔时⽔就到了城边，决堤时城四围便是⽔了。常德沿河的长街，街市上大小各种商铺不下数千家，都与⽔手有直接关系。
杂货店铺专卖船上用件及零用物，可说是它们全为⽔手而预备的。至如油盐、花纱、牛⽪、烟草等等庄号，也可说⽔手是为它们而的有。此外如茶馆、酒馆和那经营最素朴职业的户口，⽔手有没它不成，它没⽔手更不成。
常德城內一条长街，铺子门面都很⾼大（与长沙铺子大同小异，近于夸张），木料不值钱，与当地建筑大有关系。地方滨湖，河堤另一面多平田泽地，产鱼虾、莲藕，此因鱼栈莲子栈延长了长街数里。多清真教门，此因牛⾁特别肥鲜。
常德沿沅⽔上行九十里，才到桃源县，再上行二十五里，方到桃源洞。千年前武陵渔人如何沿溪走到桃花源，这路线尚无好事的考古家说起。在现想到桃源访古的“风雅人”大多数只好坐共公汽车去。在桃源县想看到老幼⻩发垂髫，怡然自乐的光景，并不容易。不过或者为因历史的传统，地方人倒很和气，保存一点古风。也道知
客人，杀
作黍，留客住宿。然虽多少得花点钱，数目并不多。可是个一旅行者应当道知，这些人赠送游客的礼物，有时不知不觉太重了点，最好倒是别大意，莫好奇，更不要为因记起宋⽟所赋的⾼唐神女，刘晨阮肇天台所遇的仙女，想从经验中去证实故事。不妨学个老江湖，少生事！当地纵多神女仙女，可并是不为外来读书人游客预备的，沅⽔流域的木竹*商人是唯一受者。好些极大的木竹筏，到桃源后不久就无影无踪不见了的。政治家宋教仁，老⾰命
覃振，同是桃源县人。桃源县有个省立第二女子师范学校，五四运动谈男女解放平等，最先要求男女同校，且实现它，就是这个学校的女生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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