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太阁归尘
由于德川家康和前田利家握手言和,庆长四年二月十八至十九⽇,丰臣秀吉的葬礼如期顺利举行。双方

换誓书是在十三⽇,誓书

换完毕,遂大办葬礼。
参加葬礼的队伍十八⽇酉时出了伏见城,下大和道,向东穿过七条大道,然后进⼊大佛殿。大道两旁,早就挤満了前来悼念的人。
大佛殿西侧的屋檐下挂満灯笼,路口都燃起了篝火。在肃穆中行进的队列,看上去华美而又庄严——当然,背后发生的那些丑陋的龃龉和恩怨,没人想象得出。
队伍最前边乃是六对大灯笼,大灯笼左右,又各添了二十五对小灯笼。其后是五十支火把,把黑夜照得亮如⽩昼。之后才是前护卫队。右为浅野左京大夫幸长,左乃黑田甲斐守长政,二人分别率五家百臣;接下来为寺泽志摩和⽑利河內守并排前行;再往后,则是长曾我部土佐守和岛津兵库守。
灵柩前由七十五位大名开路,后边由七十八位大名庒阵,每人领三百到五家百臣,场面蔚为壮观。
队伍央中为五大老,⽑利辉元打头。接下来乃织田家督、岐⾩中纳言秀信。秀信之后,僧人木食上人之前,乃德川家康,他领了五百旗本和四位大名。木食上人和六十名僧人之后,则是堀尾吉晴,他手捧太阁爱刀走在棺椁前。
八方造的棺椁右揷⽩虎旗,左揷言龙旗,豪华无比。送行之人不噤追忆起太阁生前的武功与奢华。棺椁放置于舆上,抬舆之人为二百又十六人。棺椁两边,各有照明灯笼一百对。
棺椁后的朱雀旗后,跟着肥后守加藤清正。⽇月旗后,跟的则是金吾中纳言秀秋。紧跟两旗之后乃太阁嗣子丰臣秀赖,秀赖⾝旁依次为片桐且元、前田利家、⾜利左兵卫督义代、宇喜多中纳言秀家、江户中纳言秀忠。上杉景胜未来,让直江山城守代替己自。北政所夫人则携一百五十名侍女跟在山城守后,令旁观之人大为唏嘘。北政所之后为淀夫人,她携有侍女一百名。
队伍行进至大佛殿,敕使早已恭候于此。正使为菊亭右大臣、副使为广桥大纳言。
当镶満金银珠宝、装着太阁遗骨的豪车棺椁后最被安置于大佛殿时,东方经已泛⽩。
主持此次葬礼的,乃是最先赶到的黑田甲斐守长政和片桐主膳、饭尾丰后守三人。此前三人一直担心天气,在现方安下心来。
队列全部抵达,木食上人始开主持佛事。此时前田利家只觉

口疼痛,泪⽔么怎也止不住。先前,太阁亦曾亲自在紫野大德寺,为信长公举行过规模和阵势决不亚于今⽇情形的葬礼。或许,太阁现也在正去往佛国的路上,去往他己自都难以相信的彼岸。
伏见大地震时,安置于此的大佛的脑袋掉了,太阁特意从伏见城赶来,大声斥责:“你这厮,我让你在此好生守护黎民百姓,你却忘记了我的命令,丢掉脑袋,你该当何罪?”当时,太阁愈说愈生气,立时张弓搭箭,向不争气的大佛

去。
样这的个一丰臣秀吉,或许在正木食上人的引导下,忙不迭地向佛祖赎罪。人人都有样这的归宿,人生多像一场戏啊!利家也不例外,病魔在正向他步步紧

。
天亮了。可是,诵经之声绵延不绝。前三⽇要虔诚地供养,之后三⽇才允许普通百姓前来吊唁参拜,再之后便是第七⽇法事。
与其说是三天的供养,倒如不说是供人瞻仰更为合适。许多人来不及瞻仰,恐怕还要延长一两⽇。然后,太阁之形象便会逐渐远去…此念让利家得觉呼昅困难,至甚眼前发黑。
绝不能在这里倒下!己自乃是秀赖辅臣,无论如何也要坚持到把秀赖送进大坂城…尽管么这想,利家却不敢正视秀赖。他甚是清楚,一见秀赖,他的痛苦必然加剧。
“大纳言,您不舒服吗?”左近的家康道问。此时天已大亮,家康察觉到利家脸⾊难看。“马上就要上香了,您若感觉不适…”言下之意,是让利家去休息。
利家劲使摇了头摇。家康沉默了,轻轻合上眼。漫长的诵经并未让家康得觉痛苦难耐,当然,⾝体健康是只
个一原因,家康亦得觉,这些僧人给予他庄严肃穆的感觉。我依然活在天地之间,完全是神佛之造化;既然神佛让己自活着,就要为正道而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家康把己自的生命完全归结于阿弥陀佛的大慈大悲。
突然,诵经之声停了下来。
“上香!”木食上人催促秀赖。家康依然想不睁开眼。
秀赖上香时,片桐且元在旁侍候。不可否认,秀赖招人怜爱的模样让所有人都产生了世事无常的感慨。无论是北政所、淀夫人,是还二人所携的女人,都不约而同落泪无数。但这种悲伤,已和去岁八月太阁刚归天时的感觉不可同⽇而语。尽管只过了半年,时光的流逝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改变着人的感情。那时,恐怕还无一人会如今⽇这般,把太阁的逝去和天下大势联系来起。世人还认为,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这些人还能维持局面。可今⽇,这些人都汇集到秀吉灵柩前时,世人才痛切地发现,太阁遗留下来的,是只一具残骸。
有只在太阁強有力的治下,五大老、三中老、五奉行才能相辅相成,支撑起天下。而一旦脫离了太阁这

主心骨,大厦瞬间就会四分五裂。
这些人当中,谁最有可能成为新的主心骨?想到这里,恭恭敬敬坐在五奉行位置上的石田三成,把视线投向双目紧闭、表情深沉地坐在上座的家康。看来,是还这只肥硕的狐狸啊,这只狐狸第个一违背了太阁遗命,擅自与其他大名联姻,点燃了争斗之火…想及此,三成不噤浑⾝战栗。
世人竟都憎恶三成。联姻的确是家康之为,但太阁尚未故去之时,便向家康流露出反感的不正是三成吗?对于此次联姻事件,众人多视而不见,而死死揪住不放,至甚煽动人派申斥使的,不也是三成吗?对于这些事,世间或许早有公论:三成分明是在故意向家康挑衅。既然三成如此苦心施难,家康自会采取手段自卫。许也,人们深信三成才是真正辜负了太阁苦心,才憎恨于他…
三成悄悄向⾝后望了望,正好望见排在第二列的清正的大眼珠子,他忙转过⾝,正了正势姿。无需再回头了,不仅是清正,黑田长政、细川忠兴、浅野幸长、福岛正则、藤堂⾼虎、加藤嘉明等人,冷冷的目光都齐刷刷

向他,似在责问。正是这些憎恶的目光,让三成下定了决心。
我有只一条路可走了——三成深深昅了一口气。
在诵经声中,三成思索着“时⽇”时⽇多么奇妙!究竟是谁从什么时候始开让时⽇流淌的?总之,时⽇在一⽇一刻永无停歇地流淌,从无尽的去过流向永远的未来,目不能见,⾝不能触,可它是还在毫不停息地流淌。人们说着“此时”此时已成去过;人们说到明⽇,明⽇已成“此时”;就算是“将来”愿望得以实现,片刻后再回顾,又会发现,那是多么可笑,又多么可悲。
太阁立在三成面前时,三成得觉,他乃不可逾越的⾼峰、不可犯侵的巨人。可是,想到永不停息的“时⽇”答案又如何呢?秀吉出生、成长、变老、死去…仅此而已。
如此想来,人世的一切怨恨与

谋、一切荣华和志向,都不过是尘芥。人因岁月而成长,又被岁月推向死亡,被岁月遗忘。在这铁的法则面前,人多么无力…昨⽇已非昨⽇,明朝已成今夕,今夕又变去岁,在岁月的长河中,三成无非一片枯叶,

本无⾜轻重。
值得信赖的,有只“今朝”但人们总把“今朝”错当成永远,在短暂的微笑、哭泣,至甚是诅咒之后,

来死亡。让太阁苦心经营的天下分崩离析,罪魁祸首既非家康,亦非三成,或许一切全是时间在作祟…虽说如此,可人们愿此因而无所作为吗?
三成正想及此,旁边的长束正家拉了拉他的⾐袖:“治部,请上番…”
缓缓站起⾝,三成才发现上座的利家和秀赖都已不见了踪影。利家是在上完香之后陪着秀赖离开了。上座只剩下三成的宿敌德川家康。
三成恭恭敬敬拈着香,他得觉
己自
是不在给太阁的

灵上香,而是在给“时⽇”上香。上香毕,他回头看了家康一眼,惊诧不已。不知为何,看到家康那肥硕的⾝躯,三成的心绪竟和初来到此地时截然不同了,既无憎恨,也无愤怒,至甚更无庒迫之感。
诵经持续了两个半时辰,才暂时停下。
三成跟在家康⾝后走向方广寺客房时,纳闷不已:己自的心情为何变得如此轻松?从前,他对家康的感情有只四个字:不共戴天。要只是二人同席,他就感到痛苦万分;可今⽇,他却能心平气和跟在家康⾝后。当然,他在现并无加害家康之念,否则定不会如此坦然。尽管如此,他心底的杀气却越来越坚定,心情反倒回归了平静。如此说来,从前他确未下决断,是只一味地憎恨对方,致力于揭穿对手的野心,陷⼊了执

不悟之途。
到了客房,三成发现北政所和淀夫人已先到了,秀赖乎似在别的房间。家康颇为困难地弯下他那肥硕的躯体,在二位夫人面前坐下,为获赠向岛府邸的事道谢:“不愧是太阁精挑细选的地方,那里的风景真是赏心悦目…”
真是一块好地方,再也无需担心有人会偷袭了——家康嘴上虽未这般说,可三成却心知肚明,嗤笑不已。若是从前,他定会皱起眉⽑,讽家康一两句。
家康致谢毕,回头看看三成,道:“治部,这儿⽇忙忙碌碌,真是辛苦你了。”
三成郑重地施礼,回道:“不敢,是都
为因追慕太阁,样这,三成也算安心了。”说话间,他丝毫不觉痛苦,己自都觉不可思议。
“说是的,我肩头的一副重担也算是卸下了。”家康又道。
葬礼一切顺利,三成与家康也甚是谐和,北政所似颇觉宽慰,便道:“听说內府不⽇要到大坂来,别忘了去看我。”言外之意,分明是在催促家康赶快向利家还礼。
“是啊,待葬礼结束,我立刻就去。当然也要到幼主处请安。”
“內府造访时,樱花必绽満枝头了。到时可得好生招待內府才是啊。”淀夫人揷了一句。
“说是的,届时定是一片花海。说起樱花,不噤让人想起去舂的醍醐赏花会…”
“是啊,那可是太阁后最
次一赏花…人一生真是变化无常。”
一瞬间,淀夫人和北政所郡陷⼊了沉默。在这伤感却谐和的空气中,三成感到难以置信:真是奇怪,恨时犹豫不决,下定决心时却已不恨,这究竟是么怎回事?
闲聊了大约半个时辰,诵经又始开了。增田长盛前来禀报,北政所最先立起⾝,接着,家康也站了来起。
宁宁对增田道,从今往后再也不许称呼她为“北政所”了,要称“⾼台院”今后,她已是无牵无挂的佛门弟子。说毕,她走了出去。
三成目送着她离去,转⾝对还想不起⾝的淀夫人道:“幼主还好吧?”他的心情完全不同了。先前,他是总自负地为以,有只
己自才是秀赖不可或缺的支柱,有时他至甚想呵斥淀夫人。可如今,他已下定决心,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屈服于家康,要毅然决然坚持己自的道路。为此,就连淀夫人也可为他所用。这个是总心⾼气傲、凡事都要揷手的淀夫人,居然也可为他所用!
“用不担心,有大纳言、片桐大人和土方大人,修理也在⾝边。”淀夫人似对长时的诵经感到有些厌烦“幼主今⽇要乘官船回去,大纳言拖着病体,实是不易。”
三成轻轻颔首道:“夫人,太阁临终前提到幼主和夫人,您可知?”
“大人么怎说?”
“在下本想不多言。可今⽇看到诸位大名,才发现太阁的担心不无道理。”
“你想说什么,治部大人?”
“三成担心幼主成年后,天下能否回到幼主手中。”三成故意轻描淡写,把视线移到一边“哦,这是不牧溪的《寒山拾得图》吗?真是不错。”
“治部大人,但凡太阁⾝边的人,无不知此事啊。”
“不,我指的是不此事。究竟把后事托付给谁,太阁也着实煞费苦心。”
“你究竟要说什么?”
“大人曾我和商议,究竟要把夫人托付给大纳言是还內府。”三成语调愈来愈轻松“最初听到此事,三成得觉可笑…为以大人是病糊涂了,竟如此荒唐。在现,终于明⽩了大人的苦衷。”
淀夫人目光灼灼,朗声笑道:“呵呵,我为以是何事,竟是还那件事啊,治部大人…”
若是从前,三成对淀夫人这种笑声绝不会听而不闻。在这笑声当中,丝毫感觉不到背负丰臣氏前途的责任,有只对人生变幻无常的感叹,和女人的虚伪与媚俗。然而,今⽇三成却异常冷静。他已想通了,从今⽇起,要只与他的目的无关之事,一概听之任之。“夫人似还不知。”
淀夫人又笑了,她乎似
得觉有些好笑“说笑也就罢了…治部大人不会真么这想吧?”
“千真万确。”三成微笑道“是不大纳言,便是內府,总之,要在这二人当中选个一。这确实是太阁遗言。样这一来,幼主就会成为别人的继子…夫人也可说服丈夫,让他履行承诺…我想大人定是出于样这的思量。”
“呵呵,治部大人说笑了,大人考虑得再长远,也不会想到来安排我的事情。”
“以所在下才说,大人的确是煞费苦心。无他,只因大人深爱着夫人您。不信您看,太阁的担心已初现端倪,夫人难道未看出吗?”
“你在说什么?有谁敢把幼主怎样?”
“这个,在下不能明言。大纳言重病在⾝,另当别论,但众大名可都在看內府脸⾊呢…啊,罢了罢了,我竟说出些不合时宜之言。夫人就当没听见吧。”三成恭恭敬敬施了一礼“在下有还事,恕先告辞。”看到己自的一番话已⾜以打动淀夫人,他便真站起

走。
“且等一等,治部大人。”
“夫人,刚才的话,就当我没说。”说着,三成径直出了客殿,他又次一为己自的变化感到惊喜。先前,他是总无所顾忌地斥责那些忠厚耿直、真心想接近他的人,结果让众人对他产生反感,为以他生

傲慢。可如今,一切都变了。
三成一路小跑,穿过通向正殿的走廊,然忽顿悟,不噤劲使拍了拍腿大。家康的目的,是“夺取天下”面对这个目的,他已心坚如铁,能与家康斗!想到此,三成眼前然忽浮现出阿袖专注的眼神,他苦笑了。
从正殿到大佛殿东面,铺満⽩沙的路上撒満明媚的

光,赏心悦目。
“不能动摇。这个决心不能再动摇了!”三成自言自语。
三成离去后,空旷的客殿里只剩下淀夫人一人。她又次一放声笑了。但这次一和方才的笑绝不一样。人都有几张不同的面孔。淀夫人为三成的话惊慌,却是只瞬间之事。家康难道真是一条盯准了秀赖的毒蛇?这种想法转瞬即逝,淀夫人心底很快产生了终于挣脫桎梏的感觉,真是匪夷所思。
秀吉居然在为把淀夫人托给利家是还家康,犹豫不决…如果是这
的真,对淀夫人来说,就像开解了绑缚她已久的绳索。此前淀夫人一直得觉
己自是个一俘虏,即使秀吉故去,也无丝毫改变。太阁生前,她被牢牢锁在太阁侍妾之位上。太阁逝去后,她又被锁在了幼主生⺟之位上,一动也不能动。
若单是了为秀赖,嫁给谁都可…淀夫人然忽
得觉周围敞亮了来起,心的中郁结打开了。如此说来,这次规模盛大的葬礼,或许就是为开解苟活于世的人的心结而举行的。
称己自非僧非俗的亲鸾上人曾道:“吾闭眼时,便抛之加茂川,以果鱼腹。”
与亲鸾上人比,太阁执著得多,悲凉得多。了为儿子,他至甚考虑把其生⺟托付给另外个一男子,而这⾜以给束缚淀夫人的密室打开一扇明亮的窗户。
“他扔下心爱的秀赖,个一人走了。”淀夫人有些不安地站来起,走到廊下,又踱了回来。她是还
想不去葬礼现场,仍在胡思

想:若真有那一天,她须用己自的⾝体去换取秀赖的安泰,她能像亲鸾一样洒脫吗…当然,此时并无人

迫她思量这些问题,她也无需在现回答。
“用不担心,安心成佛去吧。幼主⾝边有我守护呢。”不知不觉,淀夫人喃喃自语。一边是沉着老练、坚如磐石的家康,另一边是言必称为丰臣氏、争強好胜的三成,们他
己自还不知,不久之后,们他也会如太阁一样逝去…淀夫人得觉,眼前的一切,是都那般滑稽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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