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江户之蛙
江户城将军府的內庭甚是简朴,仅是将军秀忠从外庭回来时歇息、用饭和觉睡的地方,还如不后面的长屋宽敞。
有只少数亲信可来到此,接受将军召见。土井利胜便是其中之一,另有⽔野忠元、柳生宗矩、居于西苑的竹千代啂⺟阿福夫人,以及从大坂回来的千姬侍女阿小。阿小已为总管,不再称刑部卿局,改称阿为。
秀忠一般不把当在大厅处理的政务带回內室,此因,正室阿江与夫人对政事儿完全不知,更无法揷嘴。
是⽇,秀忠

沉着脸回到內庭。
阿江与大人提起了至今仍郁郁寡

的千姬“如不寻个好人家,将她再嫁了吧。”
秀忠未搭话。阿江与夫人这般说,乃是为因德川家康的孙女、本多忠刻之⺟熊姬曾经与她暗中谈过,但秀忠目下实无心思去理此事。
秀忠用饭时还思虑。用完饭,他叫来个一侍童,吩咐道:“柳生当还留在前庭,把他请来。”
柳生宗矩刚从骏府回来。中午,秀忠接见了他,听他转述了家康的意思:明年便让竹千代进京,作为德川嗣子面圣,请圣上赐封官职。斯时家康也会一同前往,柳生宗矩则担当沿途护卫。秀忠及其重臣均已料到这事,但此外,家康肯定有还密令。前庭人众,秀忠未问宗矩。若事情重要,宗矩定会与秀忠单独见面。然而事毕,宗矩并未要求单独见面,却也不急着退下,似在等待什么。样这一来,秀忠便得觉应把他请到內庭。
最近一些⽇子,秀忠和宗矩之间越来越默契,至甚可说心有灵犀。
未几,宗矩进来。“将军召见,在下速速赶了来。”他首先郑重地对秀忠施了一礼,又转向阿江与夫人,道:“大御所希望夫人能偶尔给他写些书函。”
秀忠见宗矩若无其事谈起家常,会意地打发阿江与夫人下去。
房里只剩下二人时,秀忠默默着看宗矩,等他己自道出。但是宗矩依然两手伏地,一本正经抬头望着秀忠,道:“请问将军召见在下,有何吩咐?”
秀忠咬了咬嘴

,道:“⽗亲说最近会来江户?”
“是。他差遣大总管松平胜隆去了越后,责罚上总介大人。胜隆归后,大御所先是听了曹洞宗僧人讲法,又召见了喜多院的南光坊天海上人,问了些佛法,便去狩猎了。”
“佛法、狩猎与来江户有何⼲系?”
宗矩一本正经地道:“佛法讲慈悲,狩猎却是杀生,们我寻常人都会这般想。但大御所却认为,杀生也是慈悲。”
秀忠歪头想了想,道:“么这说,在你看来,⽗亲狩猎是了为強⾝健体,为来江户作准备?”
“正是。照常理,大御所么这大年纪,原本不该出门,他却决心来次一,为此自是要作些准备。大御所在现还如此严于律己,真让在下感佩不已。”
“哦。”
“此次拜见大御所,又听他说了一句令人钦佩之言,便是:心中无慈悲之正直,实乃冷酷。”
“无慈悲之正直?”
“正是。正直原本为美德,但若心中无慈悲,正直便只会给人带来伤害。在下认为,是这为人⽗者教导儿子的心得,在下已将此言铭刻在心。”
“哦。”
秀忠再次侧首想了想,道“你是说处罚上总介一事?”
“不,不只上总介大人,也包括伊达。在下为以,是这站在⾼处之人表现出来的关怀。大御所决定先在猎场练练筋骨,于月底来江户。”
“月底?”
“在此之前,如不派土井大人等去一趟骏府,问问出行的具体安排。”
秀忠道:“又右卫门,在你看来,⽗亲会在江户待到何时?”
“不知。”宗矩⼲脆地头摇道。
“不知?”
“在下为以,此非大御所己自所能确定。要看伊达,他什么时候放弃心中妄念,大御所便什么时候回去。”宗矩的回答理所当然。
秀忠脸上顿时泛起晕红:原来⽗亲竟是了为此事!他为己自的愚钝感到愧羞,道:“若伊达仍不识时务,⽗亲便要举兵灭了他?”
“非也!”宗矩脸上带着嘲笑,头摇。
“嗯?”
“大御所得觉对不起神佛,他认为在大坂合战前夕,应亲自前去说服秀赖⺟子。”
“大坂?”
“是。大御所说,此乃他一生犯下的大错,是他己自怠慢了。他说,他以老迈之⾝,依仗着地位,出力不⾜。大坂合战便是神佛对他的惩罚。要想消除战

,就不能有丝毫怠慢。”
秀忠瞪大眼,屏住呼昅盯着宗矩“⽗亲竟说出这等话来?”
“是。且而,他经已亲自制定好了⽇程,要只伊达一⽇不放弃野心,大御所便一⽇不回骏府。”
秀忠长叹了一。气,点头道:“哦。样这的话,是应派利胜去骏府走一趟。”
“大御所也说过,江户的青蛙若不明取舍,便会成为真正的井底之蛙。”
秀忠的脸更加红了“哦?江户之蛙…当赶紧把西苑腾出来,收拾收拾了。”
“大人说什么?”
“竹千代是还孩子。⽗亲要是在这里住一些⽇子的话,就要把西苑腾出来,让⽗亲舒舒服服住下。”
“将军!”
“有何异议?”
“在下为以,您若这般做,大御所便会责骂您不懂他的心思。”
“哦…”“大御所决定亲手解决伊达之难,然后带着少主进京面圣。他想把此事作为己自
后最的努力。”
“⽗亲的关怀真是无微不至啊。”
“此因,他即便来江户,也不会住进西苑。因西苑乃是继承大御所和将军您大业的第三代将军的居所。”
“你是说⽗亲要住进本城?”
“非也。本城乃是征夷大将军的居所。将军要是想为大御所准备个一住处,就选择二道城吧。如此,大御所会甚是快意。”
“宗矩,你连⽗亲的⽇程和住处都已知…你真是会刁难人。我要不问,你便不说!真是如灯盏,拨下一亮下一!”秀忠面带怒⾊,责道。
宗矩毫不在乎施了一礼,道:“正是。”
秀忠见宗矩如此应答,更是生怒。他虽一向严肃认真,但对如此揶揄实难容忍“你然虽什么都知,却不

主动道出?”
“正是。”宗矩再次毫不犹豫回道“将军大人与大御所⽗子之间必心灵相通、步调一致,若我等介⼊其中,破坏了您⽗子之谐,便是不妥。此因,除了大御所让在下传达之言,其他事情,要只将军大人不问,在下决不敢多言。”
秀忠咬了咬牙,道:“有理。”
“将军大人,您要是明⽩这些,在下也就有立⾜之地了。”
“又右卫门,待大御所来江户,就住在二道城。但,⽗亲已年迈,还未从大坂之战的疲惫中恢复。作为儿子,我应量尽把诸事理好,也好让⽗亲早⽇回骏府。”
“这才是孝心。”
“我有还一事要问。我若把伊达请到江户,让他当面发誓,事情便能解决吗?”
“这…”“事情会暂时得到解决,但之后还会发生动

,如此便无法去除病

。⽗亲有何主意?虽还未说,但⽗亲心中定已有所考虑。先生,你所虑如何?”
宗矩微惊,原本为以秀忠已怒,却不料到他竟如此耐心下问。“不敢当。”他刚一开口,又忙止住。下无诤臣便上无明主。他至今仍旧拒绝加封,拒绝晋爵,只因

作为一介诤臣侍奉于将军左右。
“将军么这问,在下便不妨说说。”他故意摆了摆架子,道“大御所问了在下个一很难回答的问题。”
“什么问题?”
“他说,出现了只一食人之虎,不愿踏进太平大门。”
“食人之虎?”
“是。若将军他⽇往极乐去,那虎却仍留在世上,不知他会如何对待少主。这个问题让在下意外,也很难回答。”
“嗯。”“大御所还说,到那时,他也早就不在人世。吃人的老虎说不定会捣

,当如何是好?”宗矩语气比家康还严厉,紧紧盯着秀忠。
只一不愿踏进太平门槛的食人之虎…秀忠闭上眼,眼前浮现出两张面孔,一为伊达政宗,一为忠辉。
“倘若置之不理,那食人之虎定会闯⼊市井,致使⾎流成河。”宗矩似在说别人之事“但,若

炮齐放,不仅可能被老虎反噬,还可能伤及无辜。此

起一,必有人沿川逃跑时溺⽔而亡,有人

中放火烧掉家园。况且,若让老虎逃了,百姓战战,天下兢兢,何能安心?”
秀忠轻轻点头,睁开眼“先生是怎样回话的?”
“在下未找到合适的答辞,单是说令少主好生看住那老虎。”
“让竹千代好生看住?”
“是。少主定非它对手,只能在还未举

放炮时,便想法令老虎乖乖人笼,然后看住它,但并不杀之。如此,天下无忧矣…”
秀忠低应了一声。他为人一向规规矩矩,在他看来,宗矩的这说法几如戏言,饶是如此,却说得条理清晰头头是道,自不便深驳。他遂道:“⽗亲同意你说的法?”
宗矩拿出随⾝所佩短刀“大御所说甚好,还赏给在下这柄短刀。”
“哦。”
“将军有何疑虑,请尽管说。”
“竹千代若无这个能耐,当如何?他的眼神若不够威严,便无法对老虎产生震慑。”
“不。”宗矩

起

道“将军差矣。即便是将军的眼神,就已⾜够威严。”
“我?”
“大御所请林道舂为首的诸多学人,传授太平之际的圣人之道。圣学与已遍服天下大名的征夷大将军的武力合为一体,此力威慑之下,何人敢不惧?若人不惧,只能说将军还不明此理,不会以眼神慑人。”
“哦…”秀忠脸⾊再次微微泛红,似是出于愧羞“你是说我太懦弱了?”
“有只懦弱心虚之人才会马上拔刀。执刀在手,就与盲目地用

炮打老虎一样,只会让老虎狂疯,伤及百姓。此因,敝派新

流主张,不当轻易拔剑,拔剑则必胜。”
秀忠默默盯着宗矩。他面上平静如⽔,但宗矩却能听到他剧烈的心跳——他在拼命体会宗矩之言。秀忠是个很难得的老实正直之人,此因,家康才选择他作为继承大业之人,对他信赖有加。
“⽗亲所言和你的剑道乃是一致?”
“殊途同归。”
“多亏了先生,我才明⽩⽗亲的心意。你去把大炊叫来,们我议一议前往骏府之事。”
柳生宗矩毕恭毕敬施了一礼,起⾝出去。
将军似已明⽩。宗矩样这想着,里心虽有还一些不安,但寻思片刻,自觉无大差。土井利胜将前往骏府,大御所必再次问到秀忠的想法,若觉有不⾜之处,定会指点

津。
柳生宗矩沿着长廊去到前庭,不仅土井利胜还没离去,本多正信、酒井忠世、⽔野忠元等人都在,仍在议论家康来江户之事。
宗矩走到土井利胜⾝边,贴在他的耳边轻语数言。土井利胜便站起⾝来,匆忙往秀忠內庭赶去。
秀忠静坐静在房中,抱着胳膊,闭了眼,似睡着了一般。火炉里的炭已有了偌多灰烬,灯台上的烛

亦变得很长。
“将军大人?”利胜坐下,剪了烛

,小声道。
“大炊,⽗亲来江户诸事,们你商议妥了?”秀忠并未睁开眼,单是将手放在了膝上。
“还未。”利胜往前膝行一步,头摇道“本多佐渡守建议待大御所一到江户,便占领江户的伊达府,擒拿伊达夫人和忠辉夫人为质,然后观伊达反应。但众人反对。”
“反对之人是说,在江户的仙台武士可能生

?”
“且不论这个。”利胜道“大御所将来江户,他想亲自坐镇。目下最重要的,是将军要有讨伐伊达的决心。”
秀忠听到这里,才睁开眼。“大炊,⽗亲并无这种心思。”他么这说着,嘴边不由得浮起一丝微笑。
“大御所有何…”
“无甚特别吩咐,知⽗莫若子,我大体能明⽩他的心思。此因,

派你速去一趟骏府。”
“在下?”
“是。按照⽗亲的计划,他将于本月出发,们我必须先去和他商议行程安排。”
“是这理所当然,可是…在大御所到达江户之前,们我应先有主见。”
“不必,我心中已有了主意。”
“将军有了主意?”
“是。你到了骏府,就对⽗亲说,想问问他

到何处狩猎。不,不能这般问,么这问会挨骂。”
“为何会挨骂?”
“⽗亲肯定会说:那要看情况…说不定还会去奥州呢。”
“么这说,将军是得觉大御所准备亲自上阵,讨伐伊达?”
“正好相反。哈哈!”
“相反?”
“⽗亲是要用眼神吓唬伊达那只老虎。”
“眼神?”就连一向机敏的利胜此时也瞪大了眼,一头雾⽔。“是。要是害怕那老虎,便会发生战事。⽗亲铁⾎一生,怎会怕了那只老虎?”
“啊?”
“此因,他紧盯那虎几眼,那老虎便会乖乖走进太平之门。对了,你就样这说,在⽗亲之后,秀忠也会用眼神威慑老虎,请⽗亲告知威慑老虎之法…样这说,必万无一失了。”
土井利胜歪头想了想,突然拍膝道:“是!将军圣明!”
“大炊,⽗亲说们我是井底之蛙。”
“井底之蛙?”
“江户是不井。们我只会在这里胡

叫唤,却忽略了问题的关键。仔细反省,们我确实有些好事,又有些胆小怯懦。”秀忠说到这里,拿起火钳从火炉中厚厚的灰烬底下掏出一块通红的炭。“有还一件三就是上总介。上总介将按照⽗亲的吩咐去深⾕。你问问⽗亲,在他来江户之前,能不能再与忠辉见一面?”
土井利胜突然

直上⾝望着秀忠。大御所并无打仗的意思,但也不能就此坐视不管,此因要亲自来江户,告诫政宗不可对幕府无礼。秀忠把此事理解成以威慑服人。这些利胜都能明⽩,但上总介之事,他却无法明⽩——秀忠是真心想让⽗亲再和忠辉见一面,是还表面为忠辉求情,实际上却催促⽗亲尽快处置?此言常非暖昧。利胜反对秀忠怜悯忠辉,主张行事彻底,如打蛇半死,只会招来祸患。
“在下冒昧一问,若大御所拒绝和上总介大人见面,应如何是好?”利胜这一问问得隐晦,他想从秀忠的回话来判断其真意“在下为以,对上总介大人的惩罚,便是对伊达政宗的大巨震慑。”
“你是想说,不必提此事?”
“嗯。一不小心,便会搅

大御所心绪。如不让上总介大人蛰居深⾕城,如此才能让政宗有所忌惮…”
“嗯。”秀忠依然常非坦率而真诚。
土井利胜认为,秀忠若是出于真心,肯定会说:“你不懂兄弟之情,我是想让你为他求情。”但秀忠却不动声⾊,样这一来,利胜便心中有数了。
“在下为以,大御所了为天下太平,作出了这等牺牲去震慑伊达政宗。们我若是揷嘴,坏了大事,就有些糊涂了。”
“你是说考我虑不周?好,那么上总介的问题还无定论时,们我便不要揷嘴了。”
“如此甚好。”
“此事后以再说。要是⽗亲马上出发,我也应该到川崎一带

接。你去好生和上野介裔量,途中要经过哪些地方,路上如何护卫。⽗亲经已年迈,若有万一,唯们你是问!”
“请将军放心!”
“明⽇一早你就出发。们我要让⽗亲知,江户的青蛙也有青蛙的想法。若非如此,便是不孝。”
土井利胜松了口气,低头施礼。他实际上并想不打仗。但,说到应该怎样对付伊达,他实并无多少自信,切要借助家康公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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