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向南离开顾恒家下了楼。时间还早,先去附近几个小学同学家里转转吧。过会一儿再来。
他又摁响了门铃。是这小学同学殷童博的家。他一边摁一边微微笑了:京北这两年不少有条件的家庭装了门铃,结束了敲门的时代。在现,有无门铃,在京北是划分家庭的社会、经济、政治地位的个一标志了。
头顶上方,突然响起个一柔婉动听的音声:“客人您好。主人外出了。您是谁,有何贵⼲,请您我和讲。我是电脑,可以录下您的讲话向主人转告。您讲话如超过一分钟,请再按下一门铃。您有名片和留信请投⼊信箱。”李向南抬头看了看,门上面的横窗装嵌着个一方形筛眼的喇叭。真是现代化。让人感到一种新鲜的变化。
他笑了笑转⾝要走,门却开了。他略略一惊。
门口出现是的
个一六十来岁的知识分子气质的南方人。雪⽩的衬衫,漂亮的领带,面⾊苍⽩清瘦,宽额下有双很大的眼睛,头发有些稀疏,他温和地微笑着:“您找谁?…你是不李向南吗?”
“殷伯伯,我是李向南。”李向南也下一认出了是这殷童博的⽗亲殷⽩冰,原是一位副部长,在现
经已主动退到二线“听们你家电脑讲话,我为以没人呢。”
殷⽩冰笑了:“刚回家,忘了拉开关了。”他的海上口音还像前以一样,和善,绵软,斯文。他顺手拉了下一门后的开关:“进来吧。”
一踏进房门,李向南被眼前的富丽堂皇惊呆。个一奢华气派的大客厅以一种強烈的现代⾊彩、潇洒的空间线条在眼前展开。他记得这原来是一厅四室的中两间套房,在现,隔墙被拆除了,两间合成一间,布置成个一会客厅。有着东方韵味的⾼级窗帘,铺満地面的⾼级地毯,贴着⾼级壁纸的四墙上是几幅现代派风景油画,栗子⾊锃光发亮的大写字台、酒柜、落地音响、花架、书柜、大茶几,奢华的大⽪沙发、钢琴,各种新款式的灯具,书柜中陈列着瓷器、⽟雕。
“和你前以来不一样了吧?”殷⽩冰问。
“太不一样了。要是不您在这儿,我肯定为以走错门了。”李向南说。不知为什么,殷⽩冰话中含的一丝自我欣赏,让他心中有些不舒服。何必布置得样这奢侈呢?
当他脚下无声地踏着柔软奢华的地毯往里走时,他至甚感到一种不习惯和受束缚,感到己自脚步的拘谨。他是不乡巴佬,但如此⾼级的地毯也乎似有点不敢下脚踩。他在大⽪沙发上坐下,沙发弹

极好,使人很舒服地下陷着,看了看己自脚上的塑料凉鞋,筋条裸露的黑黝黝的脚面,想到了古陵县那⼲旱贫瘠的⻩土地。这双脚的跨度可真够大的。他又扫视了下一整个房间,眼前浮现出几年前的情景。
一踏进殷⽩冰家,就感到拥挤嘈闹。
右边,靠大门口的个一单间,传出婴儿的啼哭,听见年轻的⺟亲抱着孩子一边来回踱着哄慰着,一边埋怨地吩咐丈夫拿

瓶热

,丈夫连声应诺着,出发手忙脚

的音声。靠里面的单间里,有人在争议什么家务事。
他颇为拘束地走进左边套间。这个套间的外屋去过一直是客厅,此刻也是一派拥挤凌

。屋里摆上了

,堆満了家具什物,连窗台都堆満了书籍和瓶瓶罐罐。个一穿旧衬⾐的人男
在正左右墙上的钉子间拉着一

铁丝,挂上⽩布帘子。意思是明⽩的:遮挡住

,隔出一条通往里间屋的通道来。里屋门开着,也放満大

、摇篮、立柜等家具,也有婴孩的啼哭声。个一
妇少探头看了一眼,把门关上了。李向南站在门口一时不知是进是还退。那个拉布帘的人转过头来,发现了李向南,李向南也认出了他正是童博的⽗亲殷⽩冰。
“是向南吧?”殷⽩冰又用钳子把铁丝往紧绷着拧了拧,放开手,转过⾝来笑道:“随便坐吧。童博和他弟弟都结了婚,没房子,住在家里。小妹只好在客厅里睡了。”他是那样斯文和善,旧衬衫系在

子里,整个是善良的、知识气的⽗亲形象。
们他分别在

上、椅子上坐下,殷⽩冰一边说着话,一边拿出一瓶啂胶细心地粘起个一摔断了的有机玻璃台灯座。
“您的衬衫该换一件了。”李向南笑着说。
殷⽩冰看了看肘部已磨成纱状的衬衫袖子:“旧衬⾐穿着随便。你道知托尔斯泰的名言吗,有没比穿旧衬⾐更舒服的了。”
李向南笑了。是还上小学时,他来童博家玩,就听殷伯伯讲过这句话…
“童博和他弟弟妹妹都有了己自的房子,搬出去住了,我才能样这布置。”殷⽩冰说着在写字台旁只一漂亮的转椅上坐下,很舒服地转过来,理了下一稀疏的头发“你找童博吧?他出国了,去国美,要再过两年才回来。”
李向南和童博是好友,却多年没来往了。照说,他常回京北,与童博相互来往没任何不方便,但天下许多事情就是样这:它乎似毫无理由不发生,然而就是有没发生。就像的有人离开故乡几十年,一直思念着、计划着回去看看,也并无任何困难(的有仅隔几百里),却始终没能回。一件事情,或者在完全必要时才会去做,或者在偶然因素的促成下才会去做。他今天来这里,也是为因找顾恒不在才偶然想到的。
“童博在现搞什么呢?”他问。这种问话既是同学间的关心,也多少含着一丝同代人之间常的有相互比较的心理。
“他是搞计算机的,在攻博士学位。在国美
经已发了十四篇论文了。有几篇还在国美引起反响呢。”殷⽩冰眼里露出了做⽗亲的骄傲,他站来起,从书柜里拿出十几本印制精美的英文杂志,一本本递给李向南:“你看,是这他的第一篇论文。是这他第二篇论文。这上面有他的照片,你看像他吗?”
童博很大的照片,表情拘谨而文雅。
“这儿有只十一篇,有还三篇新到的,在我卧室,我去给你拿吧?”
“不不,我对计算机不太內行的,大概看看就行了。”李向南连忙道说。
殷⽩冰坐下了,他的情绪从炫耀儿子的奋兴中转移出来,长辈的⾝份使他把关心自然地转到李向南⾝上:“向南,你在下面当县委记书搞改⾰吧?我从报上道知的。”
“是。”
“改⾰阻力不小吧?”
“想办法,因势利导,总能⼲下去吧。”
“对,要想办法,要在错综复杂的现状中找

隙钻出一条路来。”殷⽩冰打了个温和的手势,以有经验的长辈口吻道说。
李向南尊重地点点头,心中却漾出一丝自信的年轻人对那些有点天的真老年人常的有嘲讽。
“年轻人应该⼲点事业。实在⼲不下去,你可以到我这里来。”殷⽩冰又道。
李向南有些吃惊地着看这位经已从权力中退下来的殷伯伯:“您是不
经已…”
“我在现搞改⾰啊,做生意。”殷⽩冰微微仰着⾝子快活地笑了,转了下一转椅。
“您做什么生意?”
“从这个房间,你就应该看出我做什么生意呀。”
李向南又环视了下一,摇头摇。
“向南,你的眼力还不行。我告诉你,我准备搞国中第一家室內设施总公司——叫兴华总公司。”
“室內设施,搞家具?”
“不,向南,看来你对现代经济生活还不太

悉。它包括家具,但远不止是家具。它要把室內除了土木建筑以外的房间设施的设计、制作、装修、布置全包括在內。如比,这一套新房刚施工完,四室一厅分给你了,你打个电话给我的公司,我就派人来,先

据你的要求设计、提供多种供你选择的室內布置方案,你选择好了,我就按照这个方案,提供相应的全套家具,还包括地毯、窗帘、墙壁装饰、灯具、厨房碗柜、空调等等在內的一切设施,并为你装修布置,直到你満意。”
“在国中能马上大规模开展经营吗?”
“能。港香
个一城市就有样这的公司一百多家。我创办公司,第一阶段主要先承包整座新建的宾馆。这个项目最便于搞。”
“这个公司么怎组织?资金和人员从哪儿来?哪儿批准?”李向南感趣兴地问。
“我经已在有关部门申请筹办了。资金自筹,我和港商接洽了,引进们他的资金。人员,我招聘。你如果来,辞去公职来就行了。”殷⽩冰的音声仍然和善绵细,却充満了自信。
“辞去公职?”李向南略有些惊讶“一般人能下这个决心吗?”
“向南,你然虽年轻,可观念上有还些保守。”殷⽩冰笑着批评道“在现有相当一批人想来,问题是们我的有些单位宁肯库存人才用不也不放们他。难就难在这儿。”他温和地打了个表示愤慨的手势“向南,你能在县里⼲就⼲。不能⼲,也不要在那儿硬耗。搞个战略转移来我这儿。你来了,可以让你独当一面。么怎样?”
李向南表示感谢地笑了。这位未来的殷总够雄心


的,竟打起己自的主意来,真够会网罗人才的。然而他脑海中明晰地浮上来的思想是:他才不来呢。他要独自⼲一番事业。且而他不看重这种人私办公司的做法。那在国中能成为正宗?
那边的房门打开了,一群人说笑着穿过门厅进到客厅来了。这群人中,李向南只认识童博的妹妹小芳,小芳的丈夫。这些人中有几个港商气派的年轻人,有还五六个像是老工程师。
“是这李向南,我给们你介绍下一,童博的同学,在现当县委记书,改⾰家。”殷⽩冰站来起,

着这群人指指李向南。
除了小芳和李向南打了个招呼,这群人并不大理会殷⽩冰的介绍,们他
是只出于礼貌朝李向南应酬地点点头,便接着们他刚才的思绪及话题,


纷纷地骂着京北的出租汽车:“叫个车简直比生个孩子还难。”“简直太落后了。”…
们他要去八达岭登长城,一清早叫的出租车在现还没等来。
“后以,咱们兴华总公司开张了,资金多了,进口上两千辆⽇本轿车,成立个一分公司,专门搞汽车出租,把这些官办公司全竞争垮。”殷⽩冰温和说地。
“上次国美客人是不说了,京北有两个难就把们他吓得不敢再来了:叫车难;上厕所难。的有女士到了八达岭,就是找不到厕所,的有找到了,脏得进不去脚。”小芳不満说地。她是个文静的圆脸姑娘。
殷⽩冰一听笑了:“这个问题,我经已想好个一方案了。咱们投资在八达岭修两个⾼级厕所。上厕所,一人收费一美元——这对外国人绝不算多吧。每年来京北的外宾几十万人,差不多每人都要去长城,人人都要上厕所,一年就把几十万美元挣回来了。管理费一年用不了两三万元。”
“爸爸,你这兴华公司就挣这个钱啊?”小芳嗔怪道。
“你听着不文明?是这真正的文明。没厕所,厕所脏得进不去,那才是不文明呢。”
“爸爸,主要是这个钱太少,不值得去费力。”小芳的丈夫吕瑞在一旁赔笑道。
“有利可图的事情就要去做,这就是改⾰,就是生意经嘛。”殷⽩冰说。
人们坐着站着,菗着烟,在客厅里议论着兴华公司的事情,显然并不把李向南看在眼里,连殷⽩冰也乎似忘记了他的存在。李向南被晾在一边,感到一种受冷落的尴尬,特别是两个港商气派的年轻人用冷眼轻嫌地溜他一眼时,他更受到刺

。他要有所行动。
“这种事情,从‘有利则行’的原则考虑,都应该去做。且而要量尽多抓些,多做些。”他笑了笑,礼貌地揷进话去。
“对,向南的话很对。”殷⽩冰得到知音,看看李向南道说。
吕瑞和那几个港商气派的年轻人却扭过脸,不为以然地瞥了瞥他。“天下有利的事情多着呢,都去做,做得过来吗?这里有个值不值得去做的选择问题。”吕瑞用不容置疑的口气道说。
“对,”李向南对吕瑞笑了笑“以所,‘有利则行’的原则具体贯彻时,就又引出了权衡利弊得失的政策。一件事要不要去⼲,应该在行动实体的全部行动选择范围內通盘考虑。”
“向南的话有道理,你继续讲下去呢?”殷⽩冰鼓励着李向南。
“那你说八达岭的厕所该不该去盖?”吕瑞乎似很随便地道问,却没能完全掩饰住他的尖刻。殷⽩冰对李向南的赞赏刺

了他做女婿的嫉妒。
“那就应该具体权衡了。”李向南说。
“权衡什么?在现的官僚体制相互扯⽪。不说别的,到八达岭修厕所,你都找不到申请批准的主管单位。就是找到了,层层机构、上下左右,用上一年半年时间大概才能盖完图章。被么这一件小事扯住划得来吗?”
“你这就是权衡嘛,样这权衡比不权衡就进了一步。”李向南说。
“是这一眼就看明⽩的事。如果样这的小事还需要权衡来权衡去,那公司还能⼲什么?”
“你说一眼看明⽩,那也是一种权衡。不过这种权衡只停留于一般的经验判断,想当然地决策,往往容易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
“我看不出这有什么复杂

来。”
两个人逐步尖锐的争论,把人们的注意力都昅引过来。李向南量尽显出温和:“我对你刚才的权衡做个补充好吗?”
“说吧。”
“一方面,从困难

上讲,我看可能更大些。申请批准的手续,仅仅一年半年时间大概还盖不完图章,许也两年三年都解决不了。为因事情虽小,却牵涉到现有体制的重叠

、拖沓

。”
“那是不更用不考虑⼲了吗?”吕瑞不屑地揷了一句。
“但这是只问题的一方面。另一方面呢,也可能办得巧,譬如和哪个权威人物提上一句,碰在火候上,下一就办成了。”
“即使办成了,我也看不出有多大经济效益。”
“在八达岭修厕所,挣不到太多的钱,但是如果从这儿突破,取得某种成功,某种经验,某种信用,有还某种权利,接着在一切名胜风景区都照办呢?再扩而大之到其他服务设施呢?”
“兴华公司准备搞室內设施,是不大杂烩。现代竞争,要求个一公司必须有定一程度的专业化,才能保证优质低价的竞争力。”吕瑞继续争辩。
“可现代竞争也造成某种综合

啊,样这的例子在际国上是很多的。且而,你既然在国中办公司,又是先行,你就要利用先行的优势。像刚才殷伯伯讲的修厕所,搞出租汽车公司,我得觉很对。两件事虽小,却展露出个一大的趋势来。们你兴华公司完全可以搞一专多能,从室內设施这个中心內容出发,广泛扩大势力范围。然后利用你这先行的优势,在尽可能多的领域建立起势力范围,搞成个一各种经营內容的大托拉斯。”
“你讲下去,向南。”殷⽩冰常非注意地听着“想不到你考虑得样这深。”
“你讲了半天理论,问题是,厕所到底是修不修呢?”吕瑞道问。
“这我就不能马上做结论了。我不太了解们你公司的情况。但我得觉,起码可以采取样这的策略:一,决定⼲;二,去联系;三,在有可能的条件下,马上办成它;四,马上办不成,就听其自然发展,什么时候有条件了就办,不在这儿拴住;五,用用不力量和用多大力量去催办这件事,

据公司整个人力、物力、资金和其他业务活动內容的通盘情况权衡决定;六,即使很长时间办不成也没关系,兴华公司挂着要办此事的牌子,也等于一种舆论影响。有时,这种事会牵动报纸舆论,国中的记者们比官僚们开通敏感,至甚可以有意识沟通记者,在舆论上触下一,样这,很可能有助于此事的成功。且而,从更大的意义上讲,是这为兴华公司做了个一不花钱的特大号广告。兴华公司的知名度下一就提⾼了。”李向南有板有眼地慢慢讲完“我想,大致考虑就是这些。”
“每件事都样这权衡,是不太复杂了吗?”吕瑞暂时沉默了,小芳却认真了。她并不明⽩丈夫与李向南之间的冲突。女人对人男之间的

格冲突常常是不敏感的。
“不复杂,”李向南看了看小芳“每件事都样这权衡,久而久之,就有了经验及资料积累,整个公司从组织机构上、决策思想上也就有了应变能力。有些抉择可能程序化,让电子计算机来帮助处理。”
“好好,向南,你要是愿意来‘兴华’的话,可以让你独自搞个一分公司,至甚可以到总公司来精通几年业务,后以当副总经理。看来你是个人才。”殷⽩冰兴致


说地。他不大在意女婿刚才与李向南的冲突,也没看到此时女婿眼睛里掠过的一丝嫉妒。
李向南笑了:“不,不,我是还当我的县委记书吧,老老实实在基层搞我的改⾰。我刚才是只

据己自平时对经济战略学的一点研究,随便说说,属于纸上谈兵。”他样这讲,既是胜利者的宽厚,也了为化解吕瑞的嫉妒。
在人际关系上,他有⾜够的头脑。
他心中漾出几波自我欣赏。他是搞政治的,对这种民办托拉斯原本不太感趣兴,但有点奇怪是的,为因站在民办公司的立场上讲了一大段战略设想,他对这种民办公司的看法就明显发生了一些变化。偏见和轻视变少了。他头脑中至甚闪过样这
个一念头:来这里或许是一条更好的道路?凭着己自的才能,有可能做到一步步掌握总公司的最⾼导领权(好大的野心,人还没来就想夺总经理的权了。面对着殷⽩冰温和的微笑,他批判揶揄着己自)。然后按己自的战略,扩展兴华公司的势力范围到各个领域,争取建立个一庞大的、子公司遍布国全的大托拉斯。掌握样这
个一王国,举⾜轻重地影响国全的经济政治生活,不断出发
己自的音声,也是満有味道和气派的。
然而,当他握着殷⽩冰的手在大门口告别时经已冷静下来。
不,头脑不要发热。这种事情要慎重考虑,从长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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