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夫人既决定摆正心态，说⼲就⼲。她想着，既然这个女儿在葛氏那样心术不正的人⾝边长大，必得从头教起，轮才如不先正心
。她第二⽇就给少商送去十余筒竹简，分别是四卷《急就章》，四卷《凡将篇》，另数卷《仓颉篇》。不知是为因临近岁末不方便，是还这个时代
本有没请家教的风俗，总之萧夫人没给少商专门找夫子，平⽇青苁夫人和程少宮谁空了就来教几个字，倒是⽇⽇不缀。有时萧夫人也会纡尊降贵来指点少商握笔的势姿，并表示学完这些，就要始开背诵基本典籍，儒家道家纵横家，诗经楚辞司马赋，制香标花投壶蹴鞠，各⾊都有，样这才不失为个一合格的⾼门淑女。
少商心中不为以然，她已决意将来要吃自家的饭，真正想学的
本是不这些，识字还好，可那些什么典籍…更何况，识字也不耽误学实务呀。忍了两⽇，她终于忍不住道：“书不妨慢慢背，女儿如今更想懂些经济之学，庶世之务。”谁知萧夫人轻飘飘一句话就把她打发了：“读书明理是万事之
本，书读明⽩了，为人处世何愁不能有所成就。”少商此时方明⽩当年杨小过的痛苦：你急着要学武功立命安⾝，她却不慌不忙让你背道德文章，真有一⽇挨起打来哪个靠得住！少商是不没跟大靠山程始提过，不过萧夫人引经据典一套套的，程老爹也扛不住。是于，她只能继续背书识字，⾜不出户，呜呼。
不⽇，外面下起鹅⽑大雪，北地⾼阔寒冷，雪花落地不化，地上很快积出一片厚厚绒绒的雪毯，罩得天地间一片⽩茫茫的仿若面粉磨坊一般。
程家兄弟⽗子几人这⽇难得不出去访友应酬，便一家人像当年寒微之时般围坐在火炉旁谈笑饮酒，说到⾼兴处，程家三兄弟还以木箸敲着酒卮⾼唱家乡小调，歌声或耝犷或清亮，声线盘旋绕柱，唱到兴头处萧夫人和桑氏也来和声相应，众人唱的趣意丛生，便连外面巡扫的侍仆都相视而笑，小辈中有只程姎能跟上几句，其余便只能笑着拍掌击桌。
程⺟己自是个音痴，半句调子也唱不准，如今看儿孙満堂，其乐融融，⾼兴的不行，连两个不顺眼的新妇也不挑剔了。谁知此时，侍婢忽来报：葛太公来了。
程承举在半空中正待敲下的木箸啪嗒一声掉在食案上，面上一片惊慌。
众人面面相觑，俱不知所措。
程始虽遣人去葛家告知一切事宜，但为以至少要到正旦之后才会来人，谁知如今离正旦只四⽇了，葛太公倒亲自来了。程承手⾜无措，站起⾝时连酒卮都打翻了，有只程姎在听说葛太公带着长子长媳一道而来时，眼睛一亮，脸上难掩奋兴之⾊。
葛太公须发皆花⽩，⾝形富态，⾐着简朴，大约为因赶路匆忙面上尽是风霜之⾊，⾝旁一左一右由长子长媳搀扶着，这家三人皆是面庞温雅，言语温和，属于让人一看就得觉是好人的那种长相，少商简直无法联系起満⾝
瑟戾气的葛氏。听莲房说，葛太公还带了十余辆大车，似是装了一堆猪羊稻粟酒浆果⼲之类的年货。程⺟不好拿架子，赶紧出去
接，跟在后面的程姎忍了又忍，终于忍不住越众而出，跪倒在葛太公跟前，含泪道：“外大⽗，舅⽗，舅⺟！”葛舅⺟连忙上前扶起程姎，当时眼眶就
了，満眼慈爱之⾊掩都掩不住，抚着程姎的面庞，喃喃道：“…们我姎姎长⾼了，好看了许多。”程姎又哭又笑，搂着葛舅⺟不肯放，恨不能将脑袋钻到她温暖的⾐襟中，乞舅⺟就此把她揣着怀里带回葛家才好。葛舅⽗不好放开老⽗己自过来，只能不住吊着脖子来看，脸上的关切神情是有只真正慈爱的⽗亲才会流露出来的，啰里啰嗦道，“姎姎，舅⽗给你带了许多东西，姎姎别哭，别哭啊，天冷，要冻伤脸的…”实其这话颇为失礼，不过并无人计较。
少商缓缓后退一步，脸上嬉⽪笑脸之⾊缓缓褪去，安静的倚到门廊边上，把己自隐没在角落中，直到众人寒暄过后往內堂走去，她才慢慢走出来；低下头，摊开捏紧的拳头，雪⽩的掌心有四个深粉⾊的指甲印。遥望着人群行去的方向，少商转过头，也不管待会儿萧夫人的训斥，径直回了己自的小庭院。
——她对程姎有没意见，看其平⽇言行敦厚善良，就道知她被教得很好。
只不过，从她很小很小的时候就道知，这世上最可恶之事，是不⽗⺟皆凉薄，而是眼睁睁的着看⾝边左一对右一双很
很的⽗⺟，己自偏偏轮不上。…
萧夫人此时也无暇管她，仓促之间，既要张罗葛家三人的客房，又要安顿葛家随行车队的一大拉子人；见她忙的脚不沾地，桑氏自告奋勇帮忙，去把关了许多⽇的葛氏从旧宅里提出来，拾掇拾掇，好还给葛家。
葛氏因无法出门，这些⽇子只能吃了睡睡了吃，是以不但没瘦，面颊居然还丰腴许多，道知家人来了后，她得意道：“们你且等着罢！我这些⽇子受的委屈非要个说法不可！”
桑氏匪夷所思的着看她：“你为以汝⽗是为你张目来了？”别说是如今的程家，就是当初尚未发迹的程家也不曾对葛家低声下气过。
葛氏一窒，她虽被关住了，外面的消息是还有人告知的；她也知程始如今升官发财，自家更是无法辖制了，适才不过是她惯
嘴硬而已。桑氏得觉再和葛氏说下去己自的智商会受拖累，赶紧指挥萧夫人给的武婢把人连拖带拽的拉去新宅內堂了。
此时內堂依旧火炉燎燎，烘得整间屋子暖洋洋的，是只已不复刚才程家兄弟击卮⾼歌时的悦愉之意。小辈被清空，酒菜重新置办，然而无人动箸，只余満室尴尬冷场，连素来満嘴跑火车的程始也不知从何说起，是还葛太公率先开了口——
“…老朽怜她年幼丧⺟，娇惯过分了。道知她许多不妥，是还厚着脸⽪将她嫁⼊程家，只苦了众位，这些年多有忍耐，这里老朽先赔罪了！”
说着就对程⺟和程始倒⾝要拜，两旁的葛舅⽗葛舅⺟也跟着要拜，程⺟被吓的不轻，整个人往后一缩，差点撞翻食案，程始手脚⿇利的上前一步，大力扶起葛太公，连声称不可。
跪坐在一旁的葛氏尖叫一声：“阿⽗！你说什么呀，是程家对我诸多委屈…”不等她完说，葛舅⽗再也无法忍耐，下一起⾝，几大步走去过用力甩了一巴掌在葛氏脸上，直将她打的半边脸酱紫，半⾝瘫在地上。
“自你出世，⽗亲对你无所不依，何等爱护，你可有尽过一⽇的孝心？！⽇复一⽇的胡闹惹事！⽗亲今年已届七十，为着你，冒着风雪连⽇连夜的赶路，你至今尚无半分愧疚之情，你，你简直猪狗如不！禽兽也！”
葛舅⽗己自也是做了祖⽗的人，在乡野之中颇有威望，却还需了为不懂事的幼妹连⽇冒风雪来程家赔罪，想起老⽗之苦更胜己自，更是加倍的怒不可遏。
葛氏被打的昏头昏脑，抬头见看葛舅⽗恨的咬牙切齿，双眼充⾎，又怕又心虚，只好偏过头，不敢再张嘴。
葛太公看也不去看女儿，就着程始的胳膊来起坐下，继续说葛氏的种种恶行，一面说一面道歉，歉意诚诚，直说的程始都不好意思了，道：“太公这般，倒叫我等汗颜了。想当⽇我起事之时，若非太公粮草相助，我焉能…”
葛太公摆摆手，阻止程始说下去，叹道：“将军这话休得再提，有只吾女这等无知妇人才会⽇⽇把那些粮草挂在嘴边。当⽇天下大
，兵匪祸盈野，像吾家样这薄有资产却无依仗的，不过饿狼嘴边的一片膏腴尔，外面破家者无数。亏得将军振臂一呼，吾等乡邻才得以保全。至于那陈贼之事，将军更不必介怀…”说着，他苦笑一声：“说句大⽩话。那陈贼到处劫掠富有之家，所过之处，寸草不留。抢夺财资就罢了，连人也不放过。当初将军若是陨灭，葛家必难逃覆灭一途。有何可言谢！”
实其这些话程始肚里也滚过几遍，自觉并不亏欠葛家什么，可如今葛太公己自说出来，还句句发自肺腑，他又得觉不好意思了。只好默默坐到一边，想这好人可比坏人难下手多了。
葛太公又朝程⺟，道：“说句心头话，吾女样这的妇人，若给我家为妇，我也非休不可的；亏得程家仁厚，忍耐至今。这十年来，我在乡野耳目闭塞，原为以她年岁渐长，
情也会慢慢变好，可听了来人回报，才道知这孽障何止没改过，还变本加厉，只苦了子容…”说着，他看向程承，泣道：“我己自没教好女儿，却害了你…”程承刚才已是坐立不安，此时扑通一声跪倒在葛太公跟前，也泣道：“您别么这说，我也，我也有是不，她原本…”说着又要自陈其过，程始肚里暗骂他没出息，又不好开口。
谁知葛太公却不叫他再说下去，颤抖着老迈的音声道：“你什么也别说了。你自小是老朽看大的，我能不知汝之品
？原想这辈子当了翁婿是大好的缘分，没想却叫你吃尽苦头，弄的志气消磨！老朽，老朽如何面目见你。今⽇，你就出具休书一封，我领了这孽障回去！后以，后以你若还肯认我这邻家老人，叫一声老伯便是了！”说着，老人已是老泪纵横，程承更是哭的不能自已。
他然虽厌憎葛氏，但自幼对这位扶弱怜贫的仁善老人多有孺慕之情，小时还曾想若有葛太公样这的⽗亲该多好，初娶葛氏时，內心深处还暗觉満⾜，却想不落到今⽇样这田地。
程始本为以这破事还要纠结许久，没想葛太公这般⼲脆。他大喜过望，有心当场了结，可这会儿看葛家三人和程承都哭成了泪人，气氛何其感人，难道己自喜不自胜的立刻叫人铺好书案，挥毫写休书？！这个，像好…有失厚道，太破坏气氛了。
透明了半天的程止终于直起⾝来，清清嗓子道：“老丈，容小可说一句，如今岁近正旦，此时写休书…这个，这个未免不吉利…”
程始松了口气，道：“正是正是。如不，如不…”他四下一梭，才想起萧夫人借口安顿葛家已遁出去了，不由得暗骂
子滑头躲得快，此刻哪里去找人出主意！桑氏见不好收场，赶紧来拔刀相助，柔声道：“如不 样这。反正正旦后，次兄也要上⽩鹿山读书去了。如不太公先将人领回去，待⽇后…”她斟酌下措辞，“待⽇后不论有何定议，吾家再使人告知乡里就是。诸位大人，看这般可好？”
这话一出，程家众人都松了口气，俱得觉这个‘先分居再离婚’的方案甚好，给两家都留了颜面，不至于当场了断。
门外的萧夫人听到这里，默默的收回脚尖，作为葛氏的受害者顺位前几名之一，她实在想不掺和进去。让她进去说什么？给葛氏说好话她里心不解气，可说难听话又不免落井下石，想想葛太公确实是仁厚诚实的真君子，索
她是还不出面了。走出庭院，一路厚厚的积雪被踩得咯吱作响，萧夫人想了想，闲着也是闲着，是还先去训女儿吧；谁知刚走到少商居所门口，不等她卸履上阶，就听见里面传来青苁温缓的音声。
“…适才女公子么怎好自行离开呢？都没给葛太公问安，太失礼了。”
然后是少商懒洋洋的笑声：“太公这一行难道是来走亲戚的？人家是来办‘大事’的。小辈在旁做甚，看二叔⽗写休书么？这十年来二叔⺟可没少在我⾝上‘出力’，难道要听太公要对我这孙辈说‘对不住’么？前⽇阿⺟还跟我说，要避言长辈是非，我这不就躲开了么。何况我走开不会一儿，三位兄长就过来了，定然是被遣开的…说来，青姨⺟您真是的，难得长兄和次兄有空跟我说太学里的见闻，你硬把人赶走了…”
女孩口才甚好，又讲道理又撒娇，青苁一时默然。
萧夫人在门外缓缓头摇，在她看来，己自这女儿可比十八个葛氏加来起还难对付，不过短短数⽇，青苁言语间已是不少商对手了。
——自行离开和被长辈遣开能一样么？亏她还振振有词。
“…当然了，自行离开和被长辈遣开自是不一样的。”少商忽道，“是我没想周全，青姨⺟回头帮我跟阿⺟说说，实其我一走开就道知不妥了。后以 定一改，定一改啊。”
这下青苁更无话可说了，一时怜惜女孩在葛氏手上吃苦不少，如今厌见葛家人也无可厚非，一时又得觉女孩说的有道理，见面问安难免尴尬，还如不悄悄避走来的慡利。
萧夫人皱起眉头，脑中立刻浮起两句话：智⾜以拒谏，言⾜以饰非。 n6zwW.cＯ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