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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哢得莫名究竟
 讲那个地方是山明水秀,六御三市热闹非常,楚馆秦楼到处皆是。这个大同府本是唐时出必经之路,使臣络绎往来,都在那里就馆。乘闲走马看花,及时行乐,必玩得一个心满意足才启程回国。

 当唐玄宗时,刘景然做着大同节度使,以使臣往还,多在大同栖息:应设置乐坊、乐户,既便异邦之臣,也显得中国的繁华富丽。玄宗准奏了,在大同奉旨设立教坊,顿时笙歌彻夜,莺燕相聚,江南金粉连袂而来,大有廿四桥无边风月之概。

 以是相传下来,宋元至于明代,这烟花风月一点也不改,且因此越盛了,更有一种画舫是在水面上的,那里有条江叫作菱湖,又称为婴哥湖,也有几十丈的水面,青山绿水,不亚西子湖。

 宋朝的王安石,尝舟游览菱湖,还领着一班名士月,一时倒也很多佳作。又因那湖水澄碧,便题名叫作晴碧,那江上的风景很是清幽。这些画舫就依山靠水地系着缆,水上烟花很有几个佳丽,王孙公子落魄销魂地也是常有。

 江上的画舫都以姓氏做标帜作为区别:其中最有名的,要算王家舫和钱家舫,又有那杜家舫的,舫上几个姑娘也还过得去。还有一艘成家舫的,肪既大,姑娘又多,而且个个是明眸皓齿,玉肤冰肌。

 那舫中的主鸨成姓,人家都称她作成妈妈的,她在年轻时,曾做个皇宫里的保姆,也认识了几个王公大臣。据她自己说还亲过某皇子,所以她借着这个名头,在江上那神女生涯,很有些势力。

 凡到她舫上去玩的,多半是官家子弟,公侯的后裔,若市贾常人,任你怎样地花钱,她还是大刺刺地瞧不起人。俗语说道势力的鸨儿,真是不差的呢!

 那时成家舫上,新来了一位姑娘芳名凤奴的,生得桃腮杏脸,容颜似玉,杨柳纤,临风翩翩,真是凌波仙子一般。

 当时那些探花子,闻得凤奴的盛名,都想吃天鹅,好似穿花蛱蝶,大家往来成家舫上纷纷不绝。偏是那凤奴的情拘执,对于庸人俗客一例拒绝不见,必风雅的文人,才肯接待。

 但一见面之后,有的以貌不扬,有的话不投机,凤奴便不管是什么人,竟然下令逐客。可怜一班王孙纨绔,平里只恃着有钱,至于文字生活是从来不曾研究过,因此大遭凤奴的白眼。

 这样一来,把凤奴当作了脔看待,想尝脔的人越多越是尝不到她,凤奴的芳名也越噪了。

 有一天上,成家舫上忽然来了一个客人,穿着一身华服,年纪约五十光景,看他谈吐隽雅,举止不凡,成妈妈知道他不是个常人,自然殷勤招待,那客一开口就指名要凤奴出见,成妈妈晓得凤奴的脾气,怕她得罪贵客,便叫别个姑娘来侍候,那客人连连摇头,成妈妈没法,只得令凤奴出来。

 还再三地嘱咐,叫她切莫慢客。谁知那凤奴见客人,竟和素识似的,大有一见倾心之概。成妈妈在一旁看了,暗暗称奇,又因凤奴能改了脾气,不格外高兴。

 那客人和凤奴谈谈说说,又讲了些诗文,两人愈说愈觉投机,渐渐地两心相印,结为风尘知己了。

 于是由凤奴吩咐舫上摆上筵席来,和那客人把盏高饮起来,酒阑席罢,凤奴居然留髡,掌着红烛和那客人双双入寝。

 第二天上,那客人便取二千两银子来交给那成妈妈,叫她预备下酒席,那客人便飞笺召客,一时应召而来的客人都是本城的三司大吏,如布政司、巡粮道、佥事、参议、提刑按察使、都转运使、同知、知府等,跻跻跄跄挤了船。

 舫中设不下许多筵宴,由成妈妈去和王家杜家的舫上商量,借他们的舫中设席,这一场请客酒,凡水陆上有名的姑娘都被征来侑酒,浅斟低唱,好不热闹。

 大家直吃到月上黄昏,众官才来辞别主人,纷纷散去。成妈妈见那客人举止豪迈,不知他是什么路道。

 私下去问那官吏的仆役,只知那客人姓云,也不晓得他的名儿。成妈妈料他必是京中王公贵人的公子,或是袭爵的公爷,所以越发奉承得起劲了。

 那客人一连住了八九天,天天似这样地请客,把个菱湖上闹得乌烟瘴气,大同的城内城外,谁不知道成家舫上来了一个阔客,包着凤奴,天天高歌豪饮,本城的官员也个个闹得头昏颠倒。

 只是征花吃酒,把公事反抛在一边,那些百姓们闲着没事的,每天到江边来瞧热闹。瞧了回去,便将所见的事当作一样新闻讲,后来巷议街谈,四处传遍。

 脑筋敏锐的人各自胡乱揣测,说那客人还是当今的皇帝。流言愈传愈多了,尤其是那些纨绔子弟,因达不到凤奴的目的,暗地里更妄造谣言。于是有的竟疑那客人是个汪洋大盗劫着了皇家银子来结纳官场的。那时巡抚山西的是于谦,浙江衢人,为政清廉,刚正不阿。

 大同的官吏天天在菱湖上选征歌,把那公务抛荒下来,不免人言藉藉。这消息传在于公的耳朵里,不觉大怒道:“身为治吏,不思整饬风化,反去郊那纨绔的行为,不但有玷官方,耽误政事,尤干国律。俺如不知道便罢,况既事实俱闻,非设法把那些画舫驱走不可。”

 于公口里虽这样说,心上却很踌躇。以江上征的官吏,有大同三司在内,和自己是同寅,职务也不相上下,怎好去止他们呢?经他筹思了好几夜,一天的晚上,于公令胥役备起一艘大船,亲自到江边来察看。

 果然见灯火辉煌,笙歌悦耳。许多官员团团坐着猜拳行令,兴高采烈。于公看了半晌点头叹息,忽然叫过一个胥吏,命他伸上手来,在他的掌心里写了几句,吩咐胥吏如此如此。那胥吏奉了命令,跑到江边来大叫道:“巡抚于公有紧急公文在此,请大同全体司官接受!”

 舫上的官吏闻得于的公事,不敢怠慢,齐齐地立起来瞧时,那胥吏只伸着手掌,给众官瞧看,见上面写着四句道:舫上笙歌陆上孤,乌纱红粉两相呼。

 为何打桨江南去,煮鹤焚琴是老夫。众官读罢,个个面面相觑,大家知道于公是个无情的铁面,他既出来干预,那可不是玩的,当下草草地终席,宾主得不而散。

 舫上的那个客人和凤奴谈笑对饮,酒兴正豪,忽见众官仓惶走散,心里十分诧异,方待来问时,按察使马俊突然走到舱中,一把挽了那客人的手臂回身便走。两人出了画舫,盘过旁边的小舟,匆匆地解了缆,望着城中进发。

 那客人一时摸不着头路,再三地问着马俊,马俊才说道:“咱们的事,被巡抚于谦出来干预了,我恐你强项吃了老于的亏,所以不和你说明,令你暂时离去那里再说。”

 那客人听了,直跳起来道:“于谦敢是要驱走画舫吗?如此俺那凤奴怎样呢?”马俊笑道:“这且明天再看了,今夜就宿在我的署中吧!”那客人见说,很是怏怏不乐。

 不多一会儿,小舟拢岸,马俊领那客人上陆进城,到了按察公署。马俊家丁打扫书斋,留那客人居住。一宿无话。第二天的清晨,那客人起身盥漱了,连点心也不吃,便要出城瞧那画舫。马俊劝他不住,只得备了三骑马,令两个健仆陪他前去。

 那客人很是急,一出城门就马上加鞭向菱湖疾驰,到了那里看时,不由地吃了一惊,但见湖中寂静。画舫一只也看不见了,那客人慌了。

 逢着路人就打听,才知道今天的五鼓,被巡抚于公派了六名马弁,持着令旗督迫着二十几艘画舫迁往江南去了。

 那客人和凤奴两情投合,正打得火热的当儿,一朝生生地叫他离开,好似孩失去了亲娘,怎样不难过呢。

 这时他听了路人的话,呆呆地怔了半晌说不出话来。还是那两个仆人劝他进回城去再行商议,那客人如梦方醒地口里应着,兀是控住马缰不走。

 想起昨夜还和凤奴谈笑,今天却变成了人面桃花,只剩下滔滔的碧水,依旧不住地着,那客人坐在马上,不悲从中来,竟伏鞍放声大哭,两个仆人看得又好笑又是可怜他。

 两人一前一后,替他代控了丝缰,三骑马很扫兴地回城。及至到了署中,那客人一见马俊就大哭道:“糟了!糟了!俺的凤奴也吃那于贼驱走了。”

 马俊听说,也觉得于谦的手段太辣了,便劝那客人道:“事已这样,哭也无益,不如星夜赶往江南,或者还能够和凤奴相见,除了这个法子,没有别的路可走了。”那客人便止住了哭,即命雇起了小舟,并力望江南进行。

 但只说一句江南,地方正多,什么维扬、姑苏,哪处不是烟花所在,那客人从何处寻觅呢?可怜他东奔西走闹了三个多月,非但成家画舫找不到,并成家同业的画舫也没有寻着半只。

 那客人似有神经病的,竟来见扬州知府罗裕昆,命他就境内饬役访查。罗裕昆见他痴痴癫癫地,命衙役赶他出去。那客人却大声说道:“俺便是弃国的建文帝,成家舫子里的凤奴是俺所眷,你们快给俺找来。”

 罗裕昆听了大惊,忙把他接待进去,一面飞报入金陵。其时守金陵的都御史龙英闻得这个消息,忙令罗知府陪着他同至金陵。

 那龙英是个新进的后辈,也认不得建文帝,看来这件事不易解决的了,于是由龙英上疏入奏,宣宗皇帝看了奏牍,虽知道建文帝是不曾烧死,但这个自称建文的不识是真是假,也得莫名究竟,便把奏章给杨溥看了。 N6ZWw.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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