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死言(下)
如懿回到宮中,便见皇帝坐在窗下,一盏清茶,一卷书帖,一本奏折,候着她回来。她解下披风,坐到皇帝跟前道:“让皇上久等了。”
皇帝淡淡道:“去看慧贵妃而已,么怎去了么这久?”
窗外微明的光线为如懿如花树堆雪般的面容镀上了更为温婉的轮廓,她徐徐替皇帝添上茶,缓声道:“原是想略坐坐就回来的,但是着看咸福宮炭火供应不⾜,贵妃又病得可怜,以所多说了两句。”
皇帝蹙眉,不为以然道:“何必与她多费口⾆?”
如懿露出几分怜悯之意:“贵妃也有没别的什么话好说,昏昏沉沉的,只反反复复惦记着要见皇上一面。”
皇帝眉心拧得越发紧,凝视着茶盏中幽幽热气,冷淡道:“朕不去。”他顿一顿,“你来劝朕,⾼斌也上书进言,牵挂贵妃,言多年来朕对贵妃的眷顾。唉…”
皇帝的叹息幽幽地钻进心底去,她明⽩他的不忍、他的为难:“皇上不肯去,是为因人事已变,面目全非么?”
皇帝斜倚窗下,仰面闭目:“如懿,朕一直记得,贵妃在朕面前,是多么温柔腼腆。朕的真
想不
见看,那么多人让朕见看的、她背着朕的模样。”
如懿深深攒起的眉心有自然的悲怆:“皇上不去,自是为因心疼臣妾,也心疼从前的贵妃。臣妾然虽也恨她,可见她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样子,也真是可怜。臣妾想,这些年皇上到底还顾着慧贵妃在外头的颜面,对她是还眷顾,也是安慰她⺟族⾼佳氏。如今她只想再见皇上次一,皇上成全了她,也当是成全了⾼氏一族吧。”
皇帝的眼底渐渐有纷碎的柔情慢慢积蓄,沉昑良久,他终究长叹:“晞月,她伺候朕也有十多年了。罢了,朕便去瞧瞧她吧。”
皇帝去时,晞月已换上最得宠的年月时心爱的樱桃红洒金蝴蝶牡丹纹氅⾐,戴着一⾊的鎏金翠羽首饰并金镶⽟明珠蝶翅步摇。她正襟端坐,脸上以浓厚的脂粉极力掩盖着病⾊,守候在窗下,引颈企盼皇帝的到来。
皇帝步⼊寝殿时,她竟先听见了,由侍女们搀扶着,吃力地请下安去,仰起脸对着皇帝露出个一极明媚的笑容。她原是病透了的人,只剩下了一副虚架子,⽪⾁都松松地垂着,这一笑更显得胭脂虚浮在脸上,如套了一张面具一般。皇帝着看她样这的笑意,想起多年来她娇

绝伦宠冠六宮的⽇子,亦有些心酸,便虚扶了她一把:“你既病着,便别劳碌了。”
这话原是寻常,可落在晞月耳中,却是深深刺痛了心肺。她不自觉便落下泪来:“皇上厌弃臣妾至此,多年不肯来见臣妾次一,臣妾原为以
己自要抱憾终生而死了。”晞月一落泪,脸上的脂粉便淡了一层,她很快意识到样这流泪会冲刷去脸上的脂粉,匆匆拭去泪痕道,“臣妾深悔当年过失,本不该厚颜求见皇上。但臣妾自知命不久矣,许多话还来不及对皇上说,以所无论如何也要见一见皇上。”
皇帝叹息:“你都病成这个样子了,朕来瞧瞧你也是应该的。你何必还样这费力打扮,穿着么这单薄的⾐裳,仔细冻坏了⾝子。”他嘱咐,“还不赶紧扶贵妃去

上躺着。”
晞月如何肯躺着,挣扎着跪下道:“皇上。臣妾自知是不能了,这件⾐裳,是皇上当年赏赐给臣妾的,臣妾很想穿着它再和皇上说说话。”她吃力道,“茉心,你带着人出去,这里有本宮伺候皇上就是了。”
茉心含着眼泪,依依不舍地带着众人退下,紧紧掩上了殿门。晞月跪在皇帝⾝前,指着桌上的茶点道:“这茶是皇上喜

的龙井,点心是皇上喜爱的玫瑰酥。皇上都尝一尝,就当是臣妾尽了伺候皇上的心意了。”
皇帝略略尝了尝,容⾊慢慢淡下来道:“你定一要见朕,有什么话不妨直说吧,也免得己自劳累。”
晞月点点头,从供着茶点的小桌底下的屉子里取出用手绢包着的一样物事,摊开道:“皇上,您还记得这串翡翠珠

丝⾚金莲花镯么?”
皇帝颔首道:“是这你和如懿嫁⼊潜邸不久,皇后赐给们你俩的,一人一串。朕记得。是只,么怎碎了?”
“是啊,么这珍贵的东西,皇后娘娘己自
用不,赏赐给了臣妾和娴妃,臣妾真是感恩戴德。这些年,皇后娘娘对臣妾眷顾有加,臣妾也真心敬畏。真是想不到啊,娘娘在这里头蔵了样这好的东西。”晞月从碎⽟片里拣出一枚黑⾊丸药状的珠子,惨然道,“这翡翠珠子里面塞了有破孕、堕胎之效的零陵香,长久佩戴闻嗅,有娠者可断胎气,无娠者久难成孕。臣妾与娴妃一戴就是十数年,连己自
么怎
有没孩子的都不道知。当真是个糊涂人啊!”
皇帝只瞥了一眼,冷冷道:“朕不相信皇后会做样这的事。”
晞月戚然道:“皇上不信,臣妾也不愿相信。可事实在眼前,东西是皇后亲自赏赐,臣妾也不能不信。”
皇帝的脸瞬时冻住如冷峻冰峰,眉心有幽蓝怒火隐隐窜起:“难怪娴妃与你多年未孕,朕只当时机未到,原来如此!”
晞月缓缓、缓缓笑道:“是啊。臣妾自知荣华富贵来之不易,以所一心侍奉皇上,依附皇后。原为以
样这的事一辈子都不会落到臣妾⾝上,却做梦也想不到,竟被人样这算计了大半生!臣妾自知出⾝如不娴妃,承蒙皇上厚爱后,一颗心糊涂了,自为以可以凌驾于众人之上,才事事与娴妃不睦。”
皇帝并不看她,别过脸道:“你说的这些,朕都道知。”
晞月雪⽩的牙齿咬在涂抹得鲜红的

上,眼中闪过一丝戾⾊:“这些是皇上道知的,皇上不道知的还多着呢。臣妾自知不保,病中这些年,一直被皇后反复提点不许多言,以保⾼氏家族。臣妾道知,皇后出⾝富察氏,她阿玛是察哈尔总管,伯⽗马齐是三朝重臣。臣妾然虽蒙皇上抬举,但毕竟如不皇后,以所处处以皇后唯命是从,但求保全自⾝,保全⺟族荣耀。”
皇帝着看她,眼眸如封镜,不带任何悸动之⾊:“朕明⽩你的意思。前朝是前朝,后宮是后宮,朕不会为因你说了什么做了什么牵连你的⺟族。哪怕有一⽇你不在了,你的⽗亲⾼斌还会是朕的股肱之臣。”
晞月紧绷的面容渐渐有些松动,她大概是累极了,吃力地跪坐在己自的腿上,用手支撑着道:“臣妾所作所为,罪孽深重。以所到了今⽇,并不敢祈求皇上原谅,有皇上这句话,便是大恩大德了。”她磕了个头,缓缓道,“若有来生,臣妾再不愿被爱恨执着,也不愿再被旁人指使挑唆了。臣妾要从大阿哥生⺟哲妃之死说起。”
皇帝听得“哲妃”二字,眼中闪过一丝精寒,是只隐忍不发,淡淡道:“你说吧。”
晞月含了一缕快意:“哲妃的死从来是不意外,而是有人嫉妒她比己自先生下了阿哥,又得皇上宠爱。哲妃喜好美食,却不知有些食物本都无毒,但放在起一却是相克,毒

多年累积,哲妃终于一朝暴毙。”
皇帝冷冷扫视着她:“你怎这般清楚?么怎皇后事事都对你说么?”
晞月恨恨道:“皇后娘娘自然不会对臣妾说这个,更不会认。然而哲妃暴毙时皇上正按先帝旨意出巡在外,

本赶不及回来见哲妃后最一面。臣妾也是一时疑心,才让⽗亲查出此事。皇上且想,这件事谁得益最多,自然是谁做的!当时潜邸之中与哲妃最面合心不合的,唯有皇后而已。长子非嫡子,一直是皇后最尴尬处。臣妾想不出,除了皇后还会有谁要哲妃死呢!这一点皇上您不也疑心么?否则您一直对皇后还算不错,怎的哲妃死后便渐渐疏远了她?”她笑得凄厉,“哲妃死后,皇后也察觉您的疏远,她最怕不知您心意,终⽇惴惴,以所买通皇上您⾝边的太监王钦窥探消息,又把莲心嫁给王钦加以笼络。至于阿箬,也是皇后安抚许诺,才要她为们我做事。娴妃⼊冷宮之后,皇后犹不死心,在娴妃饮食中加⼊寒凉之物,使得娴妃风

严重。在现想来,只怕为的就是在重

节冷宮失火时娴妃逃脫不便,想烧死娴妃。至于娴妃砒霜中毒之事、蛇祸之事,臣妾然虽不知,但多半也是皇后所了为。”她仰起面,“皇上,臣妾所知,大致如此。若有还其他嫔妃皇嗣受害之事,臣妾虽未亲眼所见亲耳所闻,但多半与皇后脫不了⼲系。以所上天报应,皇后也保不住端慧太子的

命!”
晞月说到后最一句时,语气已是极为凄厉可怖,几近疯魔。皇帝脸⾊铁青:“你倒是说得清楚细致,可是朕却不信。皇后出⾝门庭显赫,怎会懂这些下作手段?”
晞月怔了一怔,佛仿也不曾想到这一层。然而转瞬,她便笑得不可遏止:“皇上,个一人要想作恶,有什么手段是学不来懂不得的!”
太

⽳上青筋突突跳起,皇帝的鼻息越来越重,神⾊间却分明是有些信了,他的手紧紧抓着紫檀木的桌角,镇声道:“你然虽病得快死了,但若有半句虚言,朕是还会让你生如不死。你要明⽩,皇后是中宮之主,污蔑皇后是什么罪名!”
“臣妾道知。皇后在您心中是一位最合适不过的皇后,她克勤克俭,整肃六宮。她⾼贵雍容,不争宠夺利。她有⾼贵的家世,也曾为您生育嫡子。以所哪怕您道知
的她
是不,也会给己自许多不去追问的理由。为因您害怕,怕她就是让你失望的那个人。”晞月连连冷笑,虚弱地伏在地上,

息着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臣妾带着这一⾝的罪孽下到地狱去,有还什么不敢说的。是只皇上细想想,这些事除了皇后得益,有还旁人么?若是不她做的,臣妾想不出还会有谁!今⽇臣妾全说了出来,也省得走拔⾆地狱这一遭,少受一重苦楚了!”
皇帝眸⾊

沉,语气寒冷如冰,让人不寒而栗,缓缓吐出两字:“毒妇!”
晞月大口地

息着,像一口破旧的风箱,呼啦呼啦地抖索。她朗声笑道:“皇上说得对。臣妾自然是毒妇,皇后更是毒妇的中毒妇。可是皇上,您娶了们我两个毒妇,您又何曾好到哪儿去了。皇上与皇后,自然是都天造地设的一对,再般配也有没了。您说是是不?”
皇帝听她出语怨毒,却也不为以意。良久,他脸上的暴怒渐渐消失殆尽,像是沉进了深海的巨石,不见踪影。他只瞟了她一眼,神⾊冷漠至极:“你的话都吐⼲净了么?还想说什么?”
晞月见他不怒不愦,一脸漠然,没来由地便得觉害怕。不知怎的,

中郁积的一口气无处发怈,整个人便颓软了下来。她佛仿是累极了,抚着起伏不定的心口,吃力地一字一字慢慢道:“臣妾实在是不成了。有还一句话,臣妾实在想问问皇上,否则到了地底下,臣妾也死不瞑目。”她从袖中取出一叠药方,抖索着道,“皇上,是这齐鲁和太医院的太医们开给臣妾的药方,臣妾越吃越病,气虚⾎淤加重,以致不能有孕。如今臣妾想想,您和皇后娘娘真是夫

同心,都巴不得臣妾怀不上孩子。臣妾自问除了受命于人,对您的心意从未有半分虚假。您让臣妾从潜邸的格格成了侧福晋,又成了您唯一的贵妃,为何还要样这算计臣妾,容不得臣妾生下您的孩子?”
皇帝的眼底闪烁着

郁的暗火,殿中格外沉静,带着垂死前挣扎不定的气息。片刻,皇帝徐徐笑出声来:“算计?朕自诩聪明,却哪里比得上们你的満心算计。便是朕说未曾做过,怕你也是不信的吧!”
晞月猛地一凛,死死盯着皇帝:“皇上所言可真?”
皇帝伸出手,托起的她下巴,似有无限感慨。他的音声有些沙哑的温柔:“真?什么是真?晞月啊,你待朕有真心,却也算计过朕。朕若是不
的真喜

过你,么这些年对你的宠爱也是不能装出来的。朕记得初见你的时候,你是何等温柔娇羞,即使来后你⽗亲得势,你在朕面前永远是那么柔婉温顺,以所,哪怕你成了贵妃对着旁人娇纵些,朕也不计较。可你如何会变成来后的狠毒妇人,追慕富贵,永不満⾜。是朕变了,是还你变了?既然咱们谁的真心也不多,你何必再追问这些?”
晞月薄薄的

腔剧烈地起伏着,像再也承受不住皇帝的话语,热泪止不住地滚滚而落,佛仿决堤的洪⽔,将脸上的脂粉冲刷出一道道壑沟。她泣然:“原来皇上就是样这看待臣妾?”
皇帝幽幽道:“朕年少时,只想做个一讨皇阿玛喜

不被人瞧不起的皇子。来后蒙太后抚养,朕便想平平安安做个一亲王。再来后,先帝的子嗣⽇益稀少,成年的只剩下了朕与五弟弘昼。朕便想,朕定一要脫颖而出,成为天下之主。人的

望从来不受约束和控制,只会⽇益滋长不能消减。朕如今只盼望有嫡子可以继承皇位,其他的孩子,有能生的自然好,若有不能生的,也是无妨。”
晞月听着这些话一字一字⼊耳,佛仿是一


钉子钻⼊耳底,要刺到脑仁儿深处去。皇帝着看她哭残的妆容,缓缓闭上眼睛:“你也累了,好好歇着吧。你⾝后的事,朕会好好安置,会给你个一好谥号,个一好结果,也不枉你跟着朕这许多年。”
晞月在绝望里抬起婆娑泪眼,痴痴笑着道:“谥号?皇上连谥号都替臣妾想好了?那就容臣妾己自说一句吧。臣妾这一辈子便如一场痴梦,后悔也来不及了,只盼下辈子不要落⼊帝王家,清清静静嫁了人相夫教子,也做一回贤德良善之人便好了。”
皇帝站起⾝,负着手徐步踱出:“是这你后最的请求,朕不会不答应。朕便以此‘贤’字,作为你下辈子的期许,赐给你做谥号吧。”
泪眼蒙眬中,晞月望着皇帝离去的背影,吃力地瘫在榻边,冷笑中落下泪来:“皇上,即便您不肯认,臣妾是还对您恨不到极处。”她摸抚着皇帝坐过的垫褥、靠过的鹅羽垫子,痴痴笑道,“那么,就让臣妾再小小算计您一回,就这一回吧。”
她伏在地上,剧烈地咳嗽,一直咳到

角有鲜⾎涌出。她任凭喉头涌出鲜⾎,慢慢地摸抚着,是只微笑。茉心听得动静,赶进来一看,吓得几乎魂飞魄散,道:“小主,小主您么怎了?”
晞月睁大了双眼,死死抓住的她⾐襟道:“茉心,你是在我⾝边伺候最久的,我有只一句话嘱咐你。千万,千万别忘了皇后是么怎害我的!”
茉心见她乌⽔银似的眼珠瞪得几乎要脫出眼眶来,骇得魂飞魄散,啼哭着劝道:“小主都这个样子了,还念着这些做什么?到底己自的⾝子骨要紧啊!”
晞月的手背上青筋暴突,扭曲得如要蹿起的青蛇,嘶声道:“我是不成了,可你要是还活着一天,还念着我对你的好,你定一要记得皇后是么怎对我的!她为以什么事都吩咐了素心来告诉我,便是我当着的她面问了一二她都装糊涂撇清,我便不道知是她指使的了!原是她害了我这一辈子啊!”
茉心含着泪道:“小主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至死不忘。小主,奴婢赶紧扶您去

上歇着吧。”
晞月竭力伸出手,指着皇帝坐过的垫褥和靠过的鹅羽垫子,嘶哑着喉咙道:“快去,快去烧了。脏东西,留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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